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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七


  “好!”立山一面从“护书”中抽张银票,看都不看便递了过去,一面问道:“就请我一个,还是另有别的客?”

  “大概只请立大人一位。”小太监笑嘻嘻地接了赏,问说,“可要我打听确实了来回报?”

  “不必了!你跟李总管说,我四点钟到。”

  于是出宫回家,吃完饭先套车到东交民巷西口乌利文洋行,物色了好一会,挑中一枚嵌宝戒指,揭开戒面,内藏一只小表;一只薄薄的银制怀炉,内塞棉花,加上“药水”点燃,藏入怀中,可以取暖多时。李莲英最好西洋新奇玩饰,所以立山常有此类珍物馈赠。

  “何必呢?”李莲英说,“我不敢常找你,就是怕你破费。”

  “算了,算了!这还值得一提吗?”立山定睛打量了一会,奇怪地说:“你今天怎么是这样一副打扮?”

  李莲英头挽朝天髻,上身穿一件灰布大棉袄,下身灰布套裤,脚上高腰袜子,穿一双土黄云头履,手上还执一柄拂尘,完全道士的装束。

  “白云观的高道士,要我一张相片,指明要这么打扮。”李莲英答说,“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,反正几十年的交情,他说什么,我横竖依他就是了。”

  “你倒真是肯念旧的人。”立山忽发感叹,“只见新人笑,不见旧人哭!唉!”

  李莲英不作声,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,只招一招手,随即在前领路。穿过一重院落,向东进了一道垂花门,里面南北两排平房,北屋是客厅,南屋是卧房及起坐之处。他跟立山的情分不同,将客人引入南屋去坐。

  南屋一共三间,靠西一间设着烟榻,一个小厮跟进来点上烟灯,李莲英摆一摆手,各躺一面。立山一面拈起烟签子烧烟泡,一面问道:“莲英,你好象有话跟我说?”

  “是有几句话。”李莲英说,“四爷,你何以那么大的牢骚?什么‘新人’、‘旧人’的!”

  “这也不算发牢骚。跟我不相干的事。”

  “跟你不相干,就更犯不着这么说。四爷,”李莲英说,“你自己知道不?你把端王兄弟给得罪了。”

  “噢!”立山很关切地问,“怎么呢?”

  “第一,你说大阿哥跟内务府要东西,端王知道了,说你这话是明指着他说的,已经有话了,要你心里放明白些儿!第二,你说义和拳怎么唬人,老佛爷倒是听进去了。前天端王进宫,尽夸义和拳有多大的神通。老佛爷听得不耐烦了,冷笑一声说:‘算了吧!但凡是有点儿脑筋的,就不会相信那些唬人的玩意。’端王一听话锋不妙,没有敢再开口。出去跟人打听,‘老佛爷平时也挺相信义和拳的,怎么一下子变了呢?’有人就告诉他,说你在老佛爷面前奏了一本,把义和拳贬得一个子儿不值。端王大不高兴,说总有一天让你知道义和拳的厉害!你可小心一点儿。”

  “是,是!多承关照。”立山很感激地说,“不过,有你在,我可不怕他。”

  “也别这么说。”李莲英停了一下,微微冷笑:“有人还在打我的主意呢!”

  “这倒是新闻了!”立山对这个消息,比自己的事还关切,转脸看着李莲英问:“谁啊!谁起了那种糊涂心思?”

  “左右不过那几个人,你还猜不着?”

  立山想了一下,拿烟签子在手心上画了一个“崔”字,问说:“是他?”

  这是指崔玉贵。李莲英点点头:“他的糊涂心思,倒还不是打我的主意,是顺着高枝儿爬,也不想想,那条高枝儿,还没有长结实,爬得高,跌得重。咱们等着看好了。”

  “照这么说,在端王面前,给我‘下药’的,当然也是他罗?”

  “对了!算你聪明。”

  立山懂他的意思,是说崔玉贵正在巴结端王,作攀龙附凤之想。果然如端王所指望的,大阿哥得以接承大统,自然仍是慈禧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训政。可是,端王呢?是太上皇,还是摄政王,或者象当今皇帝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间迎入宫中,深恐醇王干政,竟致被迫闲废那样,端王亦不过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。

  这个念头,常在立山胸中盘旋,只是不便与人谈论,此刻人地相宜,是个很好的剖疑的机会。不过,谈这些话极易惹祸,所以话到口边,仍在考虑。

  李莲英是何等角色?鉴貌辨色,猜出立山有极紧要的话说而犹有顾忌。是什么话呢?他在想,不逼一逼,也许他就把话咽回去了。这一阵子慈禧太后很关心时局与舆论,立山想说的话,也许正是慈禧太后想知道的,不能不听一听。于是他说:“四爷,你在想什么?莫非觉得我说得过分了?”

  “不,不!”立山不再犹豫了,不过仍须先作声明:“莲英,咱们是说着玩儿。自己弟兄,我说得不对,或者根本不该说,你尽管说我,说过就算了。”

  “四爷,你这话关照得多余。”

  “是,是,多余!”立山略停一下问道:“莲英,你看这个局面,还会拖多久?”

  “这个局面”是个什么局面?先得想一想。太后训政,皇帝摆样子,而大阿哥等着接位,说得难听些,是个不死不活的僵局。立山用个“拖”字,确是很适当的形容。

  可是会拖多久,谁也不敢说。“四爷,你把我问住了。这话,”李莲英摇摇头,“老佛爷亦未必能回答你。除非,除非问洋人。”

  “问洋人?”

  “对了,第一问洋人,第二要问一班掌实权的督抚。”立山一面听,一面深深点头,“莲英,”他说,“除非是你,别人不能看得这么深。”

  “算了,你也别恭维我。”李莲英说,“你何以忽然提到这话,莫非听见了什么?”

  “听说就为了洋人作梗,拿‘不承认’作要挟,端王觉得挡了他的富贵,所以拿洋人恨得要死。可有这话?”

  “怎么没有?每趟进宫,总夸他的虎神营,说虎能灭洋,也不嫌忌讳!”

  “忌讳?”立山愣了一下,猛然醒悟,“老佛爷不是肖羊吗?”

  “是嘛,没有人点醒老佛爷。”李莲英说,“我也不愿多事。

  不然,你看,老佛爷发一顿脾气,准能叫他发抖。”

  “还是老佛爷!连六爷那样的身分都不敢逞能。老佛爷真是英雄一辈子,可惜做错了两件事。”

  “那两件?”

  “我不说,你也知道。”

  “你是说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里,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两件事?”

  这是指迎立当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。李莲英想说:老佛爷那种脾气,再好的孩子也会折腾得不成样子。可是话到口边,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,只笑笑而已。

  “洋人的事,我不太清楚,不敢说,至于那些督抚,也不过两江、湖广……啊,”立山蓦地里想起,“湖北出了大新闻,你听说没有?”

  “不是说闹假皇上吗?”

  “是啊!”立山问说,“宫里也听说了?”

  “没有人敢说。这一说,不闹得天翻地覆。”李莲英扳着手指,念念有词地数了一会说:“刚好二十。”

  “二十?什么呀?”

  “皇上名下的,死了二十个人了。”

  这一说,立山才明白,是皇帝名下的太监,这两年来被处死了二十人之多。立山想起因为在瀛台糊新窗纸而被责的那回事,顿有不寒而栗之感,话也就无法接得下去。

  “湖北也稍微太过分了一点儿!”李莲英意味深长地说,“年初二就给他一个钉子碰,也够他受的。”

  “喔,”立山问,“怎么回事,我倒还不知道。”

  李莲英不答,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宫门抄递给立山,揭开来看,第一页开头写的是,光绪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,下载上谕两道,都是皇帝三旬寿诞,推恩内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亲贵的恩旨。正月初二只有一道上谕,原来先有电旨:命各省将关税、盐课、厘金,裁去陋规,以充公用,并将实在数目奏报。张之洞电复,湖北的这三项税,以及州县丁漕平余,经逐渐整顿,已无可裁提,又说近年来户部提拨太多,湖北督抚筹款甚苦。最后定个办法,以后每年总督捐银二千两,巡抚以下递减,全省官员共捐七千七百两。朝旨申斥:“张之洞久任封疆,创办各捐,开支国家经费,奚止巨万,即以湖北一省而论,岂竟弊绝风清,毫无陋规中饱?乃以区区之数,托名捐助,实属不知大体!着传旨严行申饬,所捐之项,着不准收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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