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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八


 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,不等他开口,便即问道:“慰庭,你今天怎么换了军服?”

  总督是一品服色,就算带队来迎接,亦不妨换穿战袍马褂的行装,如今袁世凯头上虽仍是红顶花翎的暖帽,身上却着的是黄呢子、束皮带的新式军服,在庆王看,他不免自贬身分了。

  而袁世凯另有解释,“回王爷的话,”他说:“世凯不敢故违定制,只是负弩前驱之意。”

  这层意思是庆王所不曾想到的,等弄明白了,却深为感动。负弩前驱是汉朝地方官迎接天子之礼,袁世凯师法其意,固不仅在于对亲贵的尊礼,而是他自己表明,在庆王面前他不过如亭长之流的末秩小吏而已。以疆臣领袖的直隶总督,肯如此屈节相尊,在庆王是极安慰、极得意之事,因此,即时就另眼相看了。

  “慰庭,你言重了!真不敢当。”庆王携着他的手说:“咱们一起下车。”

  车门狭了一点,难容两人并行,袁世凯便侧着身子将庆王扶下踏级,步上地毯。而擎枪致敬的队伍,却又变了队形,沿着地毯成为纵队,队官一声口令,尽皆跪倒。地毯的另一面是以周馥为首文武官员,垂手折腰,站班迎接。庆王经过许多迎来送住的场面,都不甚措意,唯独这一次,觉得十分过瘾。不由得笑容满面,连连摆手,显得很谦抑似地。

  到得行邸,布置得十分讲究,亲王照例得用金黄色,所以桌围椅帔一律用金黄缎子,彩绣五福捧寿的花样,益觉富丽堂皇,华贵非凡。庆王心里在想,难为他如此费心,大概虽不及两宫,总赛得过李莲英。

  这时,袁世凯已换了衣服,全套总督的服饰,率领属下参见,行了两跪六叩的大礼,方始有一番照例的寒暄。

  “世凯本想亲自进京去接的,只为消息来得晚了。”

  这话就说错了。两宫入境,总督扈跸,何能擅自进京去接亲王?不过,袁世凯的神情异常恳切,所以庆王不以为他在撒谎,只是任封疆不久,不懂这些礼节而已。

  于是,他说:“这样,已经深感盛情了,那里还敢劳驾?”

  他又问:“两宫什么时候到的?”

  “下午两点钟。”袁世凯答说:“皇太后曾提起王爷,说是本不忍再累王爷跋涉一趟,不过京里的情形,非问问王爷不可。”

  “皇太后无非担心洋人,怕他们有无礼的要求,其实是杞忧。”

  “有王爷在京主持一切,当然可以放心。不过,听皇太后的口气,似乎对宫里很关心。”

  “喔!”庆王很注意地,“说些什么?”

  因为有其他官员在座,袁世凯有所顾忌,答非所问地说:“王爷一定累了!请先更衣休息,世凯马上过来伺候。”

  “好!好!”庆王会意,“咱们回头再谈。”

  等袁世凯告退,时将入暮,随即有一桌燕菜席送到行邸。庆王吩咐侍卫,请荣禄、王文韶、袁世凯一起来坐席,但随即又改了主意,只请了袁世凯一个人。

  这为的是说话方便,庆王要问的是慈禧太后缘何关心宫禁?于是袁世凯将得自传说的一件新闻,悄悄说了给庆王听。

  据说,慈禧太后从开封启驾之后,经常夜卧不安,有几次梦魇惊醒,彻夜不能合眼。起先,宫中对此事颇为忌讳,没人敢提一个字,这几天才渐渐有人泄露,说是慈禧太后常常梦见珍妃。

  梦见珍妃而致惊魇,当然是因为梦中的珍妃,形象可怖之故。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由于禁城日近,记忆日深,所以慈禧太后才会梦见珍妃,而一梦再梦,无非咎歉甚深,内心极其不安之故。庆王在想,消除不安,唯有补过,拳祸中被难的大臣,已尽皆昭雪,开复原官,然则何尝不可特予珍妃恤典?安慰死者,不正就是生者的自慰之道吗?

  想停当了,便即说道:“如果太后问起,我自有话回奏。慰庭,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?”

  “还有,听说太后当初只带了瑾妃,没有带别的妃嫔,不无歉然。这趟回宫,很怕有人说闲话。王爷似乎也该有几句上慰慈衷的话。”袁世凯紧接着说:“宫闱之事,本不该外臣妄议,而况又是在王爷面前。只是爱戴心切,所以顾不得忌讳了!”

  “慰庭,你不必分辩,你的厚爱,我很明白。提到只带瑾妃……”

  庆王奕劻说到这里,突然顿住。他本想告诉袁世凯,慈禧太后带瑾妃随行,并非有爱于瑾妃,相反地,是存着猜忌之意,才必须置之于肘腋之下。就如他的两个女儿,慈禧太后带在身边,是当人质,若以为格外眷顾,岂非大错特错?

  不过,这都是过去的事了,就眼前来说,帘眷复隆,则又何苦再提令人不怡的往事。这就是他话到口边,复又咽住的缘故。

  见此光景,袁世凯自然不会再多说。他要说的话还多,此刻先提一件很要紧的事,“王爷,”他说,“从恭王下世,亲贵中全靠王爷在老太后面前说得动话,无形中不知道让国家、百姓受多少益处。此番回銮,督办政务,有许多新政开办,王爷忙上加忙,世凯可有些替王爷发愁呢!”

  前面那段话很中听,最后一句却使庆王不解。“喔,”他率直地问:“慰庭,你替我愁些什么?”

  “事多人多应酬多。不说别的,只说太后、皇上三天两头有赏赐,这笔开销颁赏太监的花费就不小。”

  这一说,说中了庆王的痛痒之处,不由得大大地喝了口酒,放下杯子,很起劲地说:“这话你不提,我也不便说。既然你明白我的难处,我就索性跟你多谈一点苦衷。我管这几年总署,可真是把老本儿都贴完了!外头都说总理衙门如何如何阔,这话不错,不过阔的不是我,是李少荃、张樵野,不是他们人都过去了,我还揭他们的旧帐,实在是有些情形,为局外人所想象不到。总理衙门的好处,不外乎借洋债、买军火器械之类有回扣,可是有李少荃、张樵野挡在前面,你想有好处还轮得到我吗?”

  以亲王之尊,说出这样的话来,若是正人君子,必然腹诽目笑,而袁世凯却是欣喜安慰。因为这不但表示庆王已拿他当“自己人”,所以言无顾忌,而且庆王的贪婪之性,自暴无遗,只略施手段,怕不把他降服得俯首帖耳,唯命是听。

  可是在表面上,他却是微皱着眉,替庆王抑郁委屈的神情,“怪不得从前恭王不能不提门包充府中之用!”他说:“不过,恭王的法子,实在不能算高明,局外人不说恭王无奈,只说他剥削下人。如今王爷的处境与恭王当年很相象,等世凯来替王爷好好筹划出一条路子来。”

  “那可是承情不尽了。”

  话虽如此,袁世凯却不接下文,这是有意让庆王在心里把这件事多绕几遍,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体认到,这件事对他是如何重要?

  果然,庆王每想一遍,心便热一次,恨不得开口动问,他打算怎么样替自己筹划?袁世凯看看是时候了,始将筹思早熟的办法说了出来。

  “北洋的经费,比起李文忠公手里,自然天差地远,但也不能说就没有腾挪的余地。如今北洋的局面,好比式微的世家,诚不免外强中干,不过江南有句俗语‘穷虽穷,家里还有三担铜’,不说别样,只说北洋公所,在京里,在天津,空着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,倘能加意整顿,不能奏销的额外用度,就有着落了!”袁世凯略停一下,用平静但很清晰的声音说:“以后,王爷府里的用度,从上房到厨房都归北洋开支好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庆王问一句:“慰庭你再说一遍。”

  “以后,王爷府上的一切用度,不管上房的开销还是下人的工食,都归北洋开支,按月送到府上。”

  有这样的事?那不就象自己在当北洋大臣吗?事情太意外,庆王一时竟不知何以为答了。

  “王爷如果赏脸,事情就这样定局。”

  “是、是!多谢,多谢!不、不!”庆王有些语无伦次地,“这也不是说得一声多谢就可以了事的!总之,慰庭,有我就有你!”

  当然,如果他想享受这一份“包圆儿”的供给,就非支持他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不可,这是再也浅近不过的道理,庆王自然明白。袁世凯为了表示他说话算话,即时便有行动,一面起身道谢,一面取出一个早备好了的红封袋,封面上公然无忌地写着“足纹一万两”,双手捧了过去,口中说道:“请王爷留着赏人!”

  凡是对亲贵献金,都说“备赏”,已成惯例,不过脱手万金的大手笔,实在罕见。庆王将红封袋接在手中,踌躇了一会说:“‘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’。我亦不必多说什么了!”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,慈禧太后两次召见庆王。第一次有皇帝在座,有些话不便问,第二次“独对”,殿外只有李莲英在伺候,不妨细谈宫中的情形。其实,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经不少了。宫中虽有文宗的两位老妃,而论位号之尊,有穆宗的敦宜荣庆皇贵妃,亦就是同治立后时,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刑部侍郎凤秀之女,但“当家”的却是瑜贵妃。

  瑜贵妃亦是穆宗的妃子。同治十一年大婚,先选后妃,次封两嫔,瑜贵妃即是其中之一。自穆宗因“天花”崩逝,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鲁特氏,所宠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贵妃,而所重的却是今已晋位贵妃的瑜嫔。因为她知书识礼,极懂规矩,而且赋性淡泊,与人无争。谁知德性之外,才具过人。当两宫仓皇出奔,宫中人心惶惶,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泪洗面,幸亏瑜贵妃镇静,挺身而出,指挥太监,分区守护宫门,又抚慰各处宫眷,力求安静。以后联军进京,大内归日军管辖,一切交涉,都由瑜贵妃主持,内务府大臣承命而行,处理得井井有条。宫中不致遭到兵灾,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严,瑜贵妃的功劳,实在不小。

  因此,慈禧太后不但对她更为看重,而且也存着畏惮之意,召见庆王,首先便问到她的意向态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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