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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〇


  这段话太长,说得又气喘了。袁世凯便站起身来说:“我可不能不走了。中堂话多伤气,请歇着吧!”

  “不,不!慰庭!”荣禄使劲往下压手,示意他留下。袁世凯踌躇了一会,方不安的答一声:“是!”重新坐下。

  “我早就想请你到京里来一趟,听听两江的情形,可又没有精神陪你。今天你来了最好,说说想说的话,心里痛快些,精神反倒好了。”

  “我亦常想来看中堂,有些事信里总不能畅所欲言,非当面请示不可。”袁世凯略停一下说:“这一次到了南边,颇有感触,李文忠经营北洋,规模宏大,当然叫人佩服不止。不过北洋的许多举措,诚所谓‘人存政存,人亡政亡’,今后还得从制度上去整顿,才是根本之道。”

  “这话诚然。不过,何谓‘人亡政亡’,请你举个例我听。”

  “譬如,电报、轮船、开矿等等,都是北洋委员创办,李文忠在日,威望足以笼罩一切,那怕远在上海,李文忠亦能如臂使指,遥控自如。及至李文忠一不在,情形就不同了,既不属北洋,可又不属南洋,竟有自立为王,假公济私之势,不能不说是内轻外重,是朝廷的隐忧。”

  举这个例,完全是为了打击盛宣怀,但不能说他没有道理,所以荣禄不断颔首,表示同意。

  “你看盛杏荪的意思怎么样?”荣禄问说:“是不是还有把持的意思?”

  这是指盛宣怀所管的电报局、招商局、铁路局等等。袁世凯与荣禄早就商量过,应该逐一收回,由专设大臣督办,而盛宣怀似乎只肯交出电报局,因而荣禄有此一问。

  这一问,正中下怀,袁世凯随即答说:“这很难说。他的说法是,电报因为宣扬政令有关,宜归官有,轮船纯为商业,不易督办,不可归官。至于铁路,那就更不必说了。”

  “铁路先不必谈,张香涛出尽气力在撑他的腰,先让一步。

  电报、轮船不妨先接收,你看应该怎么办?”

  袁世凯成算在胸,徐徐答说:“电报不妨设一位电政大臣,专归官办。轮船比较费事,不是内行,会受船上的挟制。好在北洋水师学堂的人才很多,请中堂奏明,暂交北洋接管,将来是否另简大臣、另设衙门,大可从长计议。”

  “这个过渡的办法很妥当。”荣禄指示:“明儿太后召见,提到这件事,你就照此奏好了。”

  “是!”袁世凯停了一下问:“请中堂的示,这一次电召,除了谒陵的差事以外,不知道太后还会问些什么?”

  “地方情形是一定要问到的。商约也会提到,”荣禄想了一下说:“太后对各项新政之中,最关切的还是不外乎练兵筹饷两端,你应该有个预备。”

  “请中堂指点,太后问起这些情形,该怎么样答奏?”

  “你认为怎么才对,就怎么答。”

  这是很开明的态度,但袁世凯觉得有些事还是先征得荣禄的同意为妙,于是先谈商约。

  “照中国的规矩,士农工商,商为国民之末,如今大非昔比了。西洋各国,皆是商而优则仕,日本的政治,亦几几乎操纵在商人手里,中国如想国富民强,与各国并驾齐驱,自非重视商人不可。”袁世凯紧接着说:“六部既有工部,则新官制中更应该有商部。”

  “商部?”荣禄有些困惑,“工部其来有自,由唐朝的‘将作大匠’演变来的,商部从无先例!再说,如今的商务,又不止于盐铁,花样很多,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?”

  “中堂剖析得极是!”袁世凯说:“设商部原是仿照西洋的办法,他山之石,可以借鉴,是故筹设商部之先,必派专人先到各国考察商务,将来设部就不致茫无头绪了。”

  “这个法子可行!”荣禄问道:“考察商务之人,可就是将来商部的堂官呢?”

  “照道理说,应该如此。”

  “这就要好好看了!看谁合适?”荣禄问道:“你心目中可有人?”

  袁世凯早就有了人,但不便明说,故意想了一下说:“我的意思,以少年亲贵为宜。”

  荣禄摇摇头,鄙夷地说:“那班大爷只懂吃喝玩乐,懂什么商务?”

  听这一说,袁世凯不敢将人选提出来,只说:“慢慢物色吧!”

  “也只好如此。”荣禄又问:“你到庆王府去过没有?”

  “没有!”袁世凯答说:“宫门请安之后,换了衣服就到中堂这里。”

  “那么,你请吧!我不留你了。”

 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,是替袁世凯设想,好早早去看庆王。而越是如此,袁世凯认为越要表示他跟庆王的关系,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密切。因而很快地答说:“我打算明天给庆王去请安,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,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生关系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你就在我这里便饭。”

  “是!”袁世凯欣然说:“我就叨扰了。”

  荣禄的服饰,在京里与立山齐名,夏天扇子,冬天皮衣、常年的朝珠,讲究每日一换,从无重复。日常饮馔,亦复精无比,论品类之繁,也许不能与上方玉食相比,要说精致,却过于天厨。大致进贡的名产,都能见之于他家,其中固有出于慈禧太后所赐,而大部分是各省进贡之时,另有一份馈献“相国”。这天就有松花红的白鱼,是平常人家有钱难买的珍馐。

  但对荣禄来说,食前方丈,举管踌躇,因为胃口太坏,加以气喘这个毛病,在食物上禁忌最多,所以更无下箸处。相反的是袁世凯,他的食量惊人,但品质不甚讲究,最喜吃鸡蛋,一顿早饭能吃掉一笼蛋糕,二十个白煮鸡蛋。

  此时一面吃,一面谈,没有停过筷子,片刻之间,将一盘蜜炙火方、一盘银丝卷,吃得光光。荣禄只就锦州酱菜,吃了半碗小米粥,看袁世凯如此健啖,羡慕极了!

  “怪不得你的精力那样充沛”荣禄感伤地说:“我是‘食少事烦,其能久乎?’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胃口,就已心满意足。”

  “我是粗人,跟中堂不能比。”

  荣禄不知道该怎么说,沉吟了一会,忽然叹口气说: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。”

  “这口钟,有得撞下去。”袁世凯问道:“中堂要不要试试西医?”

  “外科是西医好,内科还是中医。尤其我是本源病,油尽灯干,拖日子而已。”

  袁世凯为之停箸不食,微皱着眉说:“中堂在军机上应该找个帮手。王、鹿两公,年纪到底大了;瞿子玖一个人恐忙不过来。听说从前军机上,一直是三满两汉,如今一满三汉,失于偏颇,中堂何不在旗下再物色一位?”

  荣禄摇摇头,“旗下那里有人才?”他说:“就有一两个,也不是庙堂之器,而况资望很浅,入军机还早得很!”

  袁世凯不敢再多说。说下去要犯忌讳!不过,就交谈的时机来说,却是个试探的好机会,毕竟不肯死心。想了一下,惴惴然地说:“从前曾文正有句话,‘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’,中堂为国求贤,似乎也该留意这上头。”

  “替手,我不是不想找,也要机缘相凑才好。象你,练兵带兵总算可以做我的替手了。至于朝中,我不知道贤者在那里。再说句老实话,我以为贤,亦没有多大用处,还要太后信任。反正上头也知道,我忝居相位的日子也不多了,自然会有打算,不必我费心。”

  “是!是!”袁世凯感激地说:“时承中堂栽培,练兵、带兵的一切规模制度,决不敢违背中堂手定的制度。”

  “那倒也不必如此!军事的变化很大,如今参用西法,过去的许多章程,都用不着了。你大可不必拘泥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袁世凯答说:“我的意思是尽管兵器、阵法,日新月异,精神是不变的!一个忠,一个勇,这忠勇两字是兵将万古不变的大经大法。”

  “对,对!”荣禄显得很欣慰,“你能说出来这两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”

  一席晤谈,得此两句嘉许的话,袁世凯觉得不虚此行。饭罢,又陪坐了好些时候,直待荣禄自己催客,方始告辞。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一早上朝,递了牌子,头一起就召见,是肃王善耆带的班。

  “你那一天到京的。”慈禧太后问道。

  “昨天下午到的。”

  “地方上怎么样?”

  “托皇太后、皇上的洪福!今年已经下过两场瑞雪了。”

  “庚子年那场乱子,直隶百姓受的祸最重,格外要体恤。你是地方长官,只要肯为百姓打算,对朝廷没有什么妨碍,若是有应兴应革的事,我没有不答应的。”

  “慈恩深厚,百姓无不感戴。”袁世凯想到开办印花税来代替彩票这件事,正不妨乘机回奏:“前督臣李鸿章回任之初,正是拳匪刚闹过事以后,地方残破,税收短绌,为了筹措政费,兴办彩票,开办一年多以来,销数一期比一期少。彩票等于赌博,导民以赌而坐其利,从来没有这样的政体,就算日收千万,尚且不可。如今国家举行新政,中外观瞻殷切,似不必贪此区区,免得留下一个话柄。可否请旨停办,以示恤民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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