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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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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没法子,没法子!”善耆大为摇头,“你这个从明朝抄来的法子,不中用!” “怎么不中用?‘夺门之变’不是成功了吗?” “情形不同。明英宗复辟能够成功,是内里有人在接应,再说‘南宫’是在外朝,如今人、地两不宜,决不会成功!” “办这样的大事,本无万全之计,不冒险那里会成功?” “明知不成,何必冒险?”说着,善耆站起身来,是不打算谈下去了。 王照未免怏怏,善耆则不免歉然。宾主两人都低着头,慢慢下楼,走到一半,善耆突然回身抬头,面有笑容。王照自是一喜,以为他别有更好的算计,很注意等他开口。 “有件新闻,你听了一定痛快!”善耆说道:“杨莘伯栽了个大跟头,只怕永远爬不起来了!” 杨莘伯就是杨崇伊,戊戌政变就是由他发端,酿成了一场弥天大祸。这个新党的死对头,栽了大跟头的新闻,自为王照所乐闻,急急问:“是怎么栽了跟头?” “奉旨:即行革职,永不叙用,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。” “好家伙!”王照吐一吐舌头,“何以有此严旨?” “还有更严的话,‘如再不知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,即按所犯劣迹,从严究办,以惩凶顽。’” “这……,”王照问道:“是何劣迹?好象很不轻!” “不但不轻,而且卑鄙得很。你要听这段新闻,我得拿好酒解解秽气。” 于是,王照留下来陪善耆小酌,拿杨崇伊的新闻下酒。 【一〇三】 原来杨崇伊自辛酉之乱以前,外放陕西汉中府之后,本意有首先奏请慈禧太后训政的功劳,必能获得荣禄的援引。那知在西安同为军机大臣的鹿传霖,看不起此人,很说了他一些不中听的话,荣禄憬然而悟,从此便疏远他了。 其时正当李鸿章奉旨自广东进京议和,杨崇伊以李家至亲,被奉调至京,充任随员。结果李鸿章为俄国人所逼,心力交瘁,赍恨以殁。“树倒猢狲散”,杨崇伊虽升了道员,分发浙江,却始终未能补缺。上年丁忧,开缺回籍守制,他是常熟人,却寄寓省城的苏州,干些说合官司,包完漕粮之类的勾当,做了个下三滥的武断乡曲,不择手段,什么肮脏的钱都要。 在一个月以前——八月初,苏州山塘有两名妓女,不堪“本家”的凌虐,横一横心,逃进城去,当官投诉。象这样的案子,照例交家属领回,如无家属,由官择配。这里便有许多名堂了,地方上的绅士,可以自告奋勇,具结领人,代择良配。说起来是一桩好事,但领回去以后作婢作妾,就谁也不知道了。 因此,开窑子的“本家”王阿松,便托杨崇伊设法,许了他两千大洋的酬劳。杨崇伊侨居省城,而且有丧服在身,不便出面,便托他的一个至亲写信给署理元和知县吴熙,希望带领此发堂的两名妓女。他这个至亲姓吴,亦是苏州的世家,嘉庆七年壬戌状元吴延琛的孙子,名叫吴韶生。本人虽只做过一任县学训导,他的胞兄吴郁生却是翰林出身,现任内阁学士,放出来便是封疆大吏,所以吴熙会买这个面子,让吴韶生的家人,将这两名妓女领了回去。 杨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县衙门前守候的,一见成事,飞报主人。这时王阿松正在杨家门房听信,口袋里揣着两千大洋的一张庄票,静待成交。杨崇伊便将他唤了进来,说是可以领人了。 “人呢?” “人在吴家,走了去就领了来了。” “杨老爷,”王阿松取庄票扬了一下,“两千洋钿在这里,人一到,马上送上。” 杨崇伊心想,将两名妓女领了来,再由王阿松领了去,旁人见了,未免不雅,不知内情的人,或许还会误会杨家卖婢为娼,这个面子更丢不起。不如写一张名片,命家人带着王阿松径自到吴家领人,随手带回庄票,银货两讫,岂不干净利落。 那知王阿松在吴家一露面,可就坏了!吴家听差有认得他的,少不得要去禀告主人,吴韶生大为诧异!因为杨崇伊请托之时,说得冠冕堂皇,这两名妓女各有恩客,皆为寒士,他即是徇此两名寒士之请,转托代为带领,成全他们的良缘,是莫大的阴德。那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托!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,丫头来通知,说:“老太太请。”吴韶生到得上房,只见那两名妓女双双跪在老太太面前,泣不成声。原来她们也得到了消息,计无所出,只有来求吴老太太,表示宁愿在吴家当“粗做丫头”,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。 “你本来是阴功积德,现在拿从火坑里逃出来的人,再推入火坑,这不是造孽?” “娘!”吴韶生抢着说道:“你老人家不必再说了!我那里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?” 吴韶生毫不迟疑地复信拒绝,说是与原议不符,碍难从命。杨崇伊不想有此结果,急怒攻心,一张脸紫涨得象猪肝似的。中秋之前该付的节帐,跟人斩钉截铁地说:“过了节一定有!”即是因为有此两千大洋的把握。谁知十拿十稳的事,会发生变化!在杨崇伊想,竟是吴韶生有意跟他为难。此仇何可不报? 报仇犹在其次,要帐的人,已经上门了,该当如何应付,却是燃眉之急。想来想去,只有把那两名妓女弄到手,既可换钱又不失“面子”。当然,无法跟吴韶生软商量,首先话就说不出口,就算老着脸皮说了,吴家亦必不肯答应,何苦来哉? 软的不行,只好来硬的。自明朝以来,江南一带的绅权特重,土豪仗势欺人,原有带领家人,捣毁仇家的风俗,董其昌就干过这种令人发指的事,杨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,为什么做不得? 于是这天晚上十点多钟,杨崇伊坐一顶素轿,轿子里带一管洋枪,率领家人在月明如昼的大街上,一阵风似的卷过,到得吴家,乒乒乓乓地打门。门上从门缝中往外看去,恰好看到杨崇伊手端着洋枪,吓得魂不附体,七跌八冲地一面往里奔,一面大喊:“不好了!不好了!杨老爷打上门来了!” 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吴韶生丢下烟枪,爬起身来问。 这等于明知故问,事实也没有工夫去追究原因。听得外面一片喧嚷之声,唯有挺身而出去办交涉才是当务之急,无奈吴韶生赋性懦弱,这时吓得瑟瑟发抖,一筹莫展。 由于主人不敢露面,益发助长了杨崇伊的气焰,站在吴家大厅上,厉声喝道:“替我搜!” 搜的自然是那两名妓女。吴家的老管家,深怕杨家的人闯入上房,惊吓了老主母,故意喊一声:“下房里当心!” 这明明是指点那两名妓女的住处。杨、吴两家至亲,下人亦多熟识,知道下房座落何处,一拥而入,毫不费事地找到了要找的人。吓得魂不附体的一双雏妓,被横拖直拽的带走了。 出了吴家大门,杨崇伊倒起了戒心,因为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,纷纷出门,来看热闹。杨崇伊深怕有人出面干涉,家人应付不了,功败垂成,所以连轿子都顾不得坐,步行押队,亲自断后。 到得寓所,发现一件怪事,原来随众一起到过吴家的王阿松,忽然遍觅不见,而原因不明。杨崇伊这一急非同小可,连夜派人赶到山塘去找,坐等回音。 到得天亮,有了回音,王阿松道是人不要了!自承晦气,送上一百大洋,酬谢“杨老爷费心费力”! 杨崇伊勃然大怒,将接到手的东西,使劲一摔,只听“呛啷啷”乱响,摔得满地白花花的大洋钱。 “真是混帐王八蛋!”杨崇伊跳着脚骂:“我要枪毙他!” 派去的家人,另外得了王阿松的好处,少不得替他解释:“说起来,老爷,倒也不能完全怪他……” 原来王阿松本以为凭杨崇伊的面子,将那两名雏妓弄到手以后,要打要骂,可以随心所欲,那知事情并不顺利,更想不到的是,杨崇伊竟出此硬夺的手段。吴家也是苏州城里的大乡绅,一时吃了眼前亏,岂有不加报复之理?看样子他们亲戚会变冤家。打起官司,追究缘故,自己脱不得干系,不如及早抽身为妙。 想想也不错。王阿松一介平民,操的又是这种贱业,拘传到堂,县官必是先一顿板子打了再说。难怪他会害怕。杨崇伊想了一会说:“你去告诉他,决不会打官司,谅吴家不敢!” “老爷,”那家人嗫嚅着说:“只怕他不相信。” “要怎么样才相信?”杨崇伊将心一横,“你叫他看看,我今天还要到吴家去打一场!看吴家敢不敢告我?” 果然如此,王阿松的想法自又不同。但是吴家呢?真的不敢打官司吗?谁也不敢说这话。而保持沉默的结果,变成无形中赞成主人的主张,加以满城传说这件新闻,都道杨崇伊岂止斯文扫地,简直成了无赖!更使得他恼羞成怒了。 “说我无赖,我就是无赖!今天打定了吴家。你们替我去雇‘打手’!”他用力将胸脯拍得“嘭嘭”地响,“闯出祸来有我!” 主人如此,下人何敢违拗?而况原有这种风俗,三笑的“陆氏大娘”打“祝阿胡子”;玉蜻蜓的“申大娘娘打沈鋆卿”,只要打得有理,尽打不妨。 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。苏州的流氓分文武两种,文的称为“破靴党”,因为此辈穿长衫、着靴子,自命衣冠中人,遇事生风,善于两面捣鬼,以持人之短,敲诈勒索为长技。武的便是分布在闹市的地痞,横眉竖目,挥臂而行,卖的是狠劲,要找“打手”,此辈便是。 到得黄昏时分,二十名打手找齐了,杨崇伊拿好酒好肉,先作犒赏,自己在鸦片烟榻上半睡半醒的闭目养神。钟打九下,蹶然而起,端着他那洋枪,领着二十名打手与七名家人,二次“杀”奔吴家。 这声势比前一天又不同了!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脚裤,辫子绕在脖子上,手里都有武器,不是铁尺便是三节棍,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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