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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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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然则,倒要请教!”朱秀才改口了,“老丈又何致于白吃二十三回苦?” “我说过,科场里有鬼。”说着,将头低了下去,细细欣赏着那方砚台,好久才问:“请问老弟台,这一砚墨,是什么时候磨的?” “中午。” “中午到此刻,墨汁犹在?”吴老者惊异地说,“我倒要仔细看看。” 于是摩挲鉴赏,一会儿点头,一会儿念念有词,看上去是颇为困惑的样子。 “吾知之矣!吾知之矣!”突然间吴老者兴奋地喊着;然后问说:“老弟台,这方砚台,得自何处?” “是家传旧物。”朱秀才答道,“先人服官从山东带回来的。” “这就完全合拢了!”吴老者拍着手说,“这是日本石砚。明朝倭寇用来压船的;直隶通州、山东福山都出现过,发于墙壁。其色有黄、紫、黑三种,不知哪一种最上?不过就眼前这一方来说,已非凡品。不瞒老弟台说,我平生有米颠之癖,寒斋亦颇有几方有来历的砚。久闻日本石砚之名,未曾见过,今天让我开了眼界,足慰平生。” 朱秀才心想:你得感谢我那已下世的邻居;如果不是他来连托怪梦,你又哪里去开这眼界? “好了!”吴老者恋恋不舍地问:”老弟台尊寓在哪里?场后我来奉访;细细拜观。” 朱秀才便说了旅寓的地址;吴老者欣然作别,口号誊他的卷子。过不多久,去而复回,手里握着一柬纸;在苍茫的暮色中,隐约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表情,非常奇怪,凝重之中显出一种绝望的豁达。 “到此为止了!”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,朱秀才不解所谓,不由得定睛细看;这一看看出异样了来。吴老者七十多岁的高寿,却以善于养生,须眉并未尽自;花白长髯中,隐隐水光,是染的墨汁。 “老丈,尊髯有墨!” “就是为的胡子上染了墨!喏,”吴老者指着砚台,“我想明白了,都为贪看这方异观,染了墨汁,竟不自知。” “来,来!”朱秀才拿起一方手巾递了过去,“请擦一擦。” “现在来擦,已经晚了。”吴老者不接手巾,递过来他手里的一束纸。 打开来一看,是一份卷子,只写了半行,而卷面布满黑纹。朱秀才想一想明白了,必是他回去誊稿时,不知道胡子上有墨,无意间染污了。 问起来果然如此,朱秀才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:“这怎么办?”他说,“这份卷子一定被‘贴’出去;不又白吃一趟辛苦么?” “这都是命,无话可说。可惜了我这篇‘制艺’,一掴一条痕,语语著实,针针见血。”吴老者望一望朱秀才的草稿,“老弟台想来尚未完卷!聊以奉赠。”他紧接着又说,“顺水人情,不必谢我!” 朱秀才大喜;但转念之间,又觉心灰意冷,“盛情可感。不过,”他摇摇头说,“无济于事。” “怎么呢?” “还有第二场、第三场。”朱秀才很惭愧地说,“不瞒老丈说,文思钝拙;只怕完卷都很难。” “这话倒也是。等我来想一想。” 吴老者心里在想,自己这份卷子一定是“贴”出去了——科场规矩,考场必须符合“程式”。不中程式的,轻则看主司的宽严,卜自己的运气,可黜可不黜;如果情形严重,譬如白卷,或者写上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之类,则在一场终了,一定出一张榜,将这些不中程式的试卷贴在上面。”由于这些不中程式的卷子,在内收掌官那里,便已黜落;而闱中用五色笔,内收掌官与同考官一样用的蓝笔,所以这一榜,名为“蓝榜”。 蓝榜贴出的举子,第二场就不能再入场;吴老者有心想替他下两场效劳,亦苦于不能插翅飞进棘闱。 “也罢!我早说过,科场里有鬼。鬼使神差要教我跟老弟台来结这重出格的‘翰墨因缘’;那就只有这么办了。”吴老者放低声音招招手:“且听我说个计较。” 吴老者的“计较”是舞弊。科场弊案,无代无之,而以明朝末年为尤甚;弊端百出,匪夷所思,最恶毒的是“割卷”与“换卷”,因为这都是损人利己,伤阴骘的事。 割卷与换卷,都要买通闱中执事。割卷须弥封房的书办下手,拿好卷子的卷面割下来,换到行了贿的坏卷子上去;张冠李戴,掠人之美,也就是巧夺了他人的功名富贵。 换卷之法是,一面探明某一举子,笔下来得,必定可中;一面买通誊录生,等这本好卷一到,先压了下来,然后等坏卷子投到,彼此互换,坏的卷成好的,好的誊成坏的,与割卷异曲同工。 到了清朝,由于顺治年间的辛百科场案,兴起大狱;雍正、乾隆两朝,又格外注意此事,所以科场风纪,远胜前朝。但亦很难做到弊绝风清,不过舞弊的方法已少到只有两种,一种是“买关节”,一种“找枪手”。 “买关节?又称“买字眼”;大致是由房考官说知两个字,约定拿这两个字嵌在某一篇文章的第几句,什么位置,考官人眼便知,不管文章好坏,呈荐主考——当然,文章总要过得去,过于荒谬不通,主考坚持不取,亦是无可奈何之事。 找枪手就是代考。这行买卖,有一项极巧妙的付款方式;大致是先付一小部分,余数等到榜上有名以后付清。不须合同,不须保人,只写一张借据;借到某人名下纹银若干两,准于某月某日全数清偿;立借据人具名必得加上一个街头:“新科举人”,而日期则在发榜以后。这一来,如果枪手本事不济,不能为人猎取一名举人,则此“新科举人”的借据,显然出于伪造,立借据人可以不必还钱。如果取中了,新科举人哪怕家里再穷,总有亲友愿意在他身上“下本钱”,枪手亦不愁会赖债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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