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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“三哥!”张出尘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,理直气壮地质问:“你说要顾大局,负责任,那么,你这飘然一走,岂非不顾大局,不负责任?叫我们不可抽身,自己却抽身走了,这话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吧?”

  “一妹,你责备得有理。不过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我在这里,已经没有用处了……”

  “那有这话?”

  “你听我说完。”虬髯客又欢喜、又伤感地握着张出尘的手说:“一妹,你记住我的话,一个人不管多么高傲,自己心里要有分寸;自己骗自己的人,一文不值!未遇药师和世民以前,我虽久已闻名,却以为才具逊我甚多,为友,是我帮手;为敌,不足为惧。其实不然!而况药师跟世民再加在一起,那足可应付一切了。有我不多,无我不少,不是投闲置散,便只可供奔走。一妹,你不愿这样子委屈你三哥吧?”

  这话,却只有李靖能够驳他:“不然!运筹帷幄,我自信可与任何人争一日之短长;行军统驭,世民自然是大将之才,但统筹全局,决大疑、定大计,非三哥莫属。”

  虬髯客不断摇头,大不以为然:“你错了!”他说:“你仅许世民为将才,太小看了他。世民深沉英武,还有一项最大的长处,为你我所不及;他的肚量如海,善善能用——只看刘文静好了,以你我的性格,不能用刘文静,他能用;就算用了,刘文静对你我不会死心塌地,而对他,真是一片血诚。药师!”虬髯客停了一下,极严肃的提示:“这是人君之度。”

  李靖和孙道士都沉默了。都在回想着虬髯客的话,也都有一种迷惘而惊异的感觉。他们到此刻才真正了解虬髯客,以及由虬髯客而真正了解李世民。一腔热血、一颗赤心、一副义胆,粗豪的虬髯客情重如山;此刻才知道他还有海样深的智慧。如炬的目光,照澈了前因后果,也看清了他自己的路——

  也许有一条路,是他所忽略了的。李靖在想,“三哥,”他毫不迟疑地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:“自古马上得天下,不能马上治天下。安邦定国,尽有发抒抱负的机会,帝业不成,何妨作个名相?君权与相权并立,宰相平章国事,自有权衡,平生理想,不愁不能实现。三哥,我知道你是有理想的。”

  虬髯客笑了,是那种搔着痒处的舒畅的笑,“药师,你不愧是我的知己。”他说,“然而,你还未深知——我一直想跟你从容作十日的长谈,苦无机会;今天,你看到我的心里来了,我无妨稍为说一下。何以我不能居于人下?因为我的想法和作法,不能为在我之上的人所接受。我相信,我要说了出来,怕连你们都不能同意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”张出尘觉得事有转机了,好歹要附和他的意见,便可把他留了下来,于是兴奋地催促着:“三哥,你说嘛,快说!”

  “我要说了,你们一定认为我匪夷所思。”虬髯客微笑着答说。

  “不会,决不会。”张出尘极坚决地保证。

  虬髯客的笑容慢慢收敛了,微仰着脸,眼中闪现着深沉而略带幻想的光彩,用一种老师宿儒,剖析哲理的徐缓清朗的声调说道:“‘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,唯有德者居之。’那大公无私的境界,我向往了二十年了!自从夏商以来,天下成为一姓之私,争相杀伐,于是,国泰民安,便难永期。我曾自誓,如果我得了天下,一定把天下公诸天下人。若以为我有治国的才德,委以重任,我自然当仁不让;否则,另外选贤与能。我呢,日出而作、日入而息,只守他的法,便不必怕帝力的干涉。要这样重见唐虞盛世,才是我千秋万世,名垂不朽的第一等事业!”

  这一说,张出尘岂仅认为他匪夷所思?简直震惊了!得了天下不做皇帝,世间那有这种人?

  “你们想,我做宰相,那个皇帝肯听我的主张?别说皇帝,你们也未见得会赞成我。”

  “不,三哥,我赞成。”张出尘大声回答。

  “那是因为我是你的三哥。”虬髯客笑道:“换了别人说这番话?你会赞成吗?”

  张出尘没有话说了。

  “三哥,你这番抱负,真是旷古绝今。不过陈义过高,怕五百年以内,都无实现的可能。”

  “岂仅五百年?”虬髯客负手仰望着遥远的南方,自语似地说:“也许千年以后,才有位大智慧、大魄力的豪杰之士,能做此石破天惊的大举动!”

  他那超然物外,跨越两间的先知姿态,直印入李靖夫妇和孙道士的心底深处,永难磨灭。他——这位粗犷豪放,看来胸无城府的三哥,心思竟关注在千年以后,无怪乎把及身的富贵,看做过眼烟云。这胸襟的开放,使得他们都感到再要劝虬髯客留下来,谈甚么做皇帝,做宰相,已是一件毫无意味的事了。

  就这时,拴在城门口的那匹黑卫,昂首长鸣,再看到虬髯客那长行必携的革囊和朱红酒葫芦,蓦地惊醒:虬髯客要走了,远远地走了!富贵可以看做浮云,这份比天伦之爱还深厚的情感,却是再也割舍不断。

  “你们送我出关吧!”虬髯客也有些强笑似地,“小黑在催我了!”

  李靖和孙道士都黯然无语,张出尘却是心如刀割,不由得颤声说道:“三哥,你真的要走?”

  这实在是句无意义的话——没有一点点意义,完全是情感;不管虬髯客如何提得起,放得下,这时也不免回肠荡气;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盈盈欲涕的眼,侧过脸,抚着她的肩说:“一妹,你向来是很伉爽,看得破的人。”

  “怎么看破呢?三哥,我管不住我的心;我不能叫我自己不想着你。”

  “慢慢就好了。有药师安慰你——你们有许多大事要办,把心思放到那上面去,就不觉得甚么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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