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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第四次是通缉汪记的军事首脑,一个鲍文樾,一个叶蓬;第五次通缉“次长级”的人物;这一次的人数最多,连同以前五次发布的名单,是一网打尽了。

  汪精卫默无一语地,看完电讯;抬头看见他的“秘书长”陈春圃站在那里,便即问道:“你有事?”

  “是的!”陈春圃说:“重庆的中常会,本月二十一日决议:尊称总理中山先生为国父。我们是不是也要改尊称?”

  汪精卫不作声,好久,才叹口气念了吴梅村的两句诗:

  “我本淮南旧鸡犬,不随仙去落人间。”

  * * *

  这时褚民谊也到“外交部”接事去了;在部长室判了行,随从秘书向他报告:“部里同仁集合在大客厅,请部长出去受贺。”

  “受贺!”褚民谊摇摇头:“何喜可贺?”

  “那末请部长跟大家见个面,说几句话。”

  褚民谊想了一下答一句:“也好!”起身就走。

  大客厅已经集合了全部的职员,总共二十多人,次长徐良与周隆庠,看到他的影子,领导鼓掌;褚民谊抢上几步,捞起长袍下襬,就势身子微蹲,捞着袍角的右手从左往右一甩,长袍下襬抖出个半圆形,同时双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。

  有个女职员,看他那副打太极拳“以武会友”的功架,忍不住笑出声来,大家都替他发窘,他却夷然不以为意,咳嗽一声,开口说道:“我可以告诉各位:各位将来会很清闲;因为外交部根本没有外交可办——”

  站在旁边的次长周隆庠,觉得部长的话,很不得体;便轻轻咳嗽一声,提醒他检点。褚民谊转脸一看,马上就又有话了。

  “我们现在的外交,只办一个国家,就是我们的友邦,日本!其实对日外交,只要两周就够了。那两周呢?一位是财政部周部长;一位是我们的日本通,”褚民谊一指,“喏,周次长。”

  这似捧似嘲的说法,搞得周隆庠大为尴尬;只有窘平地微笑着。另一个次长徐良则紧闭着嘴,脸色发青,相形之下,更显得是在生气。

  褚民谊其实是个老好人,他的对日外交“两周”论,说的也是实话,并无讥嘲的意味;此时看到徐良的脸色,只当他为了自己抬高周隆庠而不悦,内心不免歉然,觉得对他也要有个交代。

  “本部的两位次长,一对外,一主内,从今天气,我请徐次长看外交部的家;徐次长就是大家的婆婆。”

  这个譬喻,倒也颇能符合实情;而且也算很客气的说法,所以徐良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。

  哪知下一句话出了毛病,“徐次长是常务次长,”他说:“看家是本分——”

  此言一出,引起了轻微的骚动;褚民谊不明所以,把话停了下来。他的随从秘书赶紧上前,低声说了句:“徐次长是政务次长。”

  “喔,喔!”褚民谊转过脸来,右手握拳,左掌往拳头一搭,向徐良打个招呼:“对不起,对不起!”他又向大家说:“我弄错了。徐次长以政务次长看家稍为委屈一点。徐次长留学日本、美国,得过学位;希望将来对英美的外交,能够开展,还要大大地借重徐次长的长才。”

  这番话总算能让徐良心里舒服,但周隆庠却急坏了。

  因为褚民谊的这几句纯粹为了想敷衍徐良的话,以出于“外交部长”的地位来说,可视之为宣布新政府的外交政策:希望开展对英美的外交。从抗战以来,美国一直对日本采取压制的态度,最近这一年,日美关系更紧张;尤其是上年七月底,美国继公布对日战略物资禁运令以后,通告废弃日美通商航海条约;对日本的经济,是个极大的打击。现在日本的少壮派军人,反美的情绪很强烈,战略方面在酝酿“南进政策”,希望能在取得重要资源上打开一条出路;同时已有人提出一个很受重视的构想,缔结日德意同盟,必要时放弃反共的基本政策,拉拢苏俄,一起来对付美国。

 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,褚民谊说要开展对英美的外交,势必引起日本极大的误会。所以周隆庠不顾褚民谊还在大放厥词,照理应该在场聆听的礼貌,悄悄退出去;首先找到“大阪每日新闻”的记者,生长在中国的鸟居太郎去解释。

  “褚部长的意思,决非希望跟英美合作;不过,为了减少国际上对新政府的敌视态度,不能不说两句门面话。请你不必发表,免得引岂不必要的误会。”

  “我对褚部长很了解,不会误会。”鸟居太郎笑一笑说:

  “恐怕褚部长自己都不知道,他这随便说的两句话,可能会害得板垣中将大为紧张。”

  他说的板垣中将,就是“中国派遣军总司令”的总参谋长板垣四郎,是日本陆军少壮派的中坚分子。在他当关东军高参时,与同僚后辈后原莞尔,发动了九一八事变,称之为“石原智略,板垣实行”,是个很难缠的家伙;所以周隆痒很伤脑筋。

  “还有,”鸟居太郎又说:“外务省方面,也可能会延启发布阿部大将使华的消息。”

  这就更严重了。原来周佛海主持对日交涉时,曾经一再要求日本,首先承认汪记政府,同对遣派“大使”。日本内阁与军部意见一致,因为还希望能跟蒋委员长谈和,一时不便承认汪记政府,表示仍旧尊重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。至于派大使,应在承认新政权以后,目前为了便于谈判基本关系起见,日本决定在汪记政府成立以后,遣派一名特使。人选亦已决定,是卸任的首相陆军大将阿部信行;预定在四月一日宣布。

  如果因为褚民谊信口开河的两句话,日本外务省先要澄清此事,再发布阿部使华的消息,那就意味着新政府的对日外交,一开始便有挫折,这在周隆庠看,是件很严重的事,也宜乎及早解释,才能弭患于无形。

  于是等褚民谊回到部长室,周隆庠便将鸟居太郎的话,很宛转地作了说明;然后请示处置办法。

  礼貌很周到,实际上是有意难一难“部长”。果然,褚民谊楞住了;他没有想到,随随便便一句话,竟会引譬如此严重的后果。

  “我跟汪先生去说,我不能做这个部长;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周隆庠平静地答说:“做外交官,就是在这方面必须受拘束。请部长亦不必跟汪先生去说,似乎头一天就要掼纱帽,夫人会不高兴。”

  周隆庠口中的“夫人”就是陈璧君;汪政府中除了罗君强,数褚民谊最怕她。罗君强还可以敬鬼神而远之;褚民谊是至亲,三天两头要见面,她唠叨起来、想不听都不行。所以一提到她,褚民谊就气馁了。

  “反正部长的本职是副院长,目前也不必辞兼职;刚才部长说过,请善伯先生当家,以后关于外交方面的事务,部长不管就是。”

  “对、对!请徐善伯替我主持一切,有甚么仪式,要我出席,我来摆摆样子就是。”褚民谊又问:“今天有甚么活动?”

  照道理,像这种日子,外交部是最忙的时候,各国使节觐贺、设宴招待,往往人手不够,还要临时向外借调。但汪记政府成立,除了“满洲国”有一通贺电以外,那一国也不理睬;这自然是很令人难堪的事,不过周隆庠却沉得住气。

  “国难期间,一切从简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。

  “那末,我在部里没事了吧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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