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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“你没有,别人有吧?”罗君强指名向工务科长问道:“你说,买材料的回扣,是怎么分的?”

  “请社长问会计科好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罗君强大为起劲,“会计科也有份?”

  “社长,社长!”会计科长急忙声辩,“不是说我们大家分回扣;回扣是有的,金副社长关照归公入帐,每一笔都可以查考的!”

  这话等于在罗君强脸上掴了一掌,有些要老羞成怒的模样了;有个编辑,不识眉高眼底,站起来,说道:“金副社长自己办了银行,各机关没有利息的存款多得很,要揩油不必揩到 《中报》来——”

  “你说甚么!”罗君强大吼一声,“他办银行占用《中报》的地方,假公济私,就是揩油。”

  “南京兴业银行租用《中报》的房子,是出房租的。”

  “出房租就不是揩油吗?”

  罗君强由此强词夺理,大发雷霆,将那个编辑惹火了,起身便走。丁副官拦在房门口,低声软语央求:“你算体谅我;暂且委屈,仍旧请坐。”

  那编辑心软了,气鼓鼓地走了回去,支颐而坐,眼却望着别处。罗君强也无可奈何,只好装作不见。

  就这样僵持到了晚上九点钟,一个副总编辑起身问道:“请问社长,明天还出不出报?”

  “当然要出!为甚么不出?”

  “要出报,就要去编报了。而且从下午五点到现在,夜饭还没有落肚。”

  罗君强紧闭着嘴不响,好一会,突然一拍桌子:“散会!”人随声起,首先走了出去。

  “简直天下少有的莫名其妙的会!”有人咕噜着,吐出湖南人骂人的一个字:“朽!”

  等金雄白一回到上海,自然有人会将经过情形向他报告。新闻记者出身,甚么怪事都见过;但像罗君强这样既不是明枪,又不算暗箭,肆无忌惮,不计后果的攻击,想想有点不可思议,也真有点寒心了。

  “罗君强说过,中国人只要三个在一起,就会分成两派;其实,他只要跟另一个人在一起,就会对立。”金雄白叹口气,

  “做事容易做人难。”

  已经破了脸,是非只有越来越多。金雄白完全是为了周佛海的交情,并无意与罗君强争权夺利,所以心里觉得仆人可恶;但却决定找个借口,退出《中报》,专心去经营他的南京兴业银行。

  这天他刚刚从银行新址的工地回《中报》,周佛海打了个电话来,约他见面谈谈;哪知道谈的又是报纸。

  “《文汇报》的情形,你是知道的。”

  金雄白当然知道。这家报纸停刊以后,厂房机器连招牌,是由丁默更买了下来的,先后委任了两个人筹备,相继死在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人员的枪下;这两个都是名作家,一个刘吶鸥、一个叫穆时英。

  “现在默更找不到人筹备,愿意把这张报无条件送给我。你跟君强无法再合作,不如各主一报。你到上海去筹备怎么样?”

  “我正想跳出是非圈——”

  “我不勉强你。”周佛海抢着说:“到上海办报,要冒生命危险;刘吶鸥、穆时英的前车不远。我此刻只不过征求你的意见,并不需要你马上答复我。”

  这是激将法,金雄白当然明白;不过他的性格最好逞强,所以考虑都不考虑,立即答说:“我马上可以答复你,我去!”“好极、好极!”周佛海得意地笑了,“现在该你跟我谈了。”

  “先从报名谈起吧。”

  “我想报名就可以显示内容,就叫‘和平日报’,如何?”

  “不好。”金雄白率直答说:“和平是一时的,而且在租界里办报,政治味道也不宜太浓。”

  “这倒也是实情。不用和平日报,叫什报呢?”

  “删掉两个字,叫‘平报’。”

  “‘平报’、‘平报’!”周佛海念了两遍,点点头说:“要得。”

  “其次是人事。”金雄白说:“当然你是董事长。”

  “那无所谓,把思平他们的名字,开三五个上去,董事会就有了,反正社长一定是你。”周佛海又说:“不过,经费很困难,开办费有限,经常费更不会多。一切靠你精打细算,量入为出。”

  金雄白心想,经费还在其次,最要紧的是人;所以一回到《中报》,立刻召开社务会议,想调几个人去做帮手。

  等他说明经过,提出要求;一桌的人,没有谁来答一句话。金雄白的心凉了;经过难堪而漫长的五分钟,他只好跟罗君强一样,说一声:“散会。”

  已经答应了,不能翻悔;金雄白只有单枪骑马,到了上海。报馆都在公共租界的福州路,这里一是最古老的闹区,但房屋却不像南京路——大马路那样,尽是最新的建筑; 《文汇报》在四马路石路口,与吴宫饭店望衡对宇,是一座单开间三层楼的旧式市房。三楼编辑部,二楼排字房,楼下机期间;所谓机器是一部对开的卷筒平版机。

  金雄白吓一大跳,“这种老爷机器,怎么能印报。”他说:“吃了二十年的报馆饭,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机器。”

  “机器虽然老旧,也有它的好处。”丁默更留下来的,那个姓卜的会计兼庶务,阴恻恻地说:“省得浇版了。”

  金雄白报以苦笑,“去看看字架子。”

  他说:“看不看都一样。”

  真的看不看都一样,字架子上连五号字都不全;各体标题字,“花边”,全付阙如,“铜模、铸字机呢?”他问:“这总该有吧?”

  “有的。”老卜拍拍肚子:“在这里。”

  “怎么说?”

  “丁部长关照我跟朱小姐留守;薪水没有,吃饭自己想办法。我们只好先吃白报纸,后吃铅条;上个月吃的铜模;前天把铸字机也吃掉了。金先生,”老卜指着悬在半空中的阁楼说:“我把帐目移交清楚;遣散费请你斟酌办。”

  金雄白楞了一下,急忙说道:“不,不!请老兄帮忙,我还要多多借重;决不会再让老兄吃铅字、铜模。”

  “我也不想吃;吃下去不好消化。”

  “走!”金雄白一把将他拉住,“我请你吃容易消化的东西。”

  “谢谢!应该我替金先生接风;不过只好请金先生吃顿‘么六夜饭’。”

  “没有你请的道理,我来请。走!”

  下楼坐上七十六号派来的汽车,一直到国际饭店;在十四楼新辟的“云楼”,请老卜吃“色白大菜”。这是上海最“贵族化”的消费场合,老卜不免受宠若惊;将铜模、铸字机押在甚么地方,告诉了金雄白,只要花新品五分之一的价钱,就可以把东西赎回来。

  “金先生,”老卜咀嚼着白酒煨羊排,关心地问:“你这张《平报》,预备怎么样做法?”

  “你看呢?”金雄白答说:“我正要向你老兄请教。”

  “办报我不懂。不过发行方面,我提醒金先生,恐怕有问题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报贩恐怕不肯发。”老卜轻轻说一句:“立场问题。”

  金雄白是早就考虑过了的,当下表示虚心接受指教。为了表示请他吃这顿饭,完全是出于友谊,并无所求,所以往下不谈正事,只谈风月,尽欢而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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