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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东南沦陷,他仍旧留在上海,从事慈善工作;颇得日本人的敬重,因而向汪精卫推荐他的这个老同学出长司法。汪精卫欣然同意,与继傅筱庵出任上海市长的陈公博及周佛海商量以后,决定委托在 《申报》掌权,而与张一鹏小同乡的陈彬壧去劝驾。

  张一鹏自然不肯落水,而陈彬壧是想好了一套话去的;他说:“重庆从事地下工作的爱国分子,有六百多人被捕;日本宪兵把他们寄押镇江、常州、无锡、苏州的监狱里面,不审也不判,性命都很危险。要有一位有肝胆的人出来,才能救得了他们。请他出来当司法行政部长,不是拖你下水;是请你‘入地狱’。”

  “佛曰:‘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’”张一鹏叹口气说:

  “你三天以后,来听回音吧?”

  通过徐采丞的秘密电台向重庆请示;得到的复电是由钱新之、杜月笙具名的,只有十二个字:“请念令兄遗志,公病万勿食冰”。所谓“令兄遗志”,是指已经下世的张一麟,暮年请缨杀敌一事;“冰”自是“彬”字的谐音。

  “你看,不是我不肯吧?”

  陈彬壧叹口气说:“‘公病万勿食冰’,晚节自然可保;不过那六百多人的性命,恐怕难保了!”

  张一鹏跳了起来,气急败坏地将苏州话都急出来,“奴做,奴做!”他说:“不过,只做六个月,日脚一到卷铺盖,一日不多做。”

  等张一鹏走马上任,第一件事就是跟日本军方交涉,释放寄押在各地的“重庆地下工作人员嫌疑犯”;交涉大部分胜利,所以青年团的王维君等等,都能重获自由。

  张一鹏的第二件事是改革狱政,亲自到各地监狱去视察,与犯人谈话,访求“囚”隐。哪知竟因此沾到了专门传染斑疹伤寒的白虱,不治而死;咽气之日恰好是六个月、一天不多、一天不少、一语成谶,“卷铺盖”长行不归了。

  司法行政部的这个部长,是罗君强早就在活动的,尽管周佛海希望张一鹏一直干下去,因而对罗君强不断敷衍,总说“到时候该你的,一定还是你的。”现在天从人愿,张一鹏一死,罗君强自然而然地补上了这个职位。

  他喜欢弄权,坐上了这个位子,要他不干预司法,比缘木求鱼还难;他又喜欢沽名,当司法行政部长如果只抓住司法二字,要博个公正廉明的“青天”名声,是很容易的,眼前就是绝好的一个机会;他将承办检察官找了去说:“这案判得太轻了!你要提起上诉。”

  检察官也受到了舆论的压力;但徐家知道关键是在他手里,只要他不上诉,便算定谳,所以买了当时已很名贵的英国“套头”西装毛料;现成的“盖世维雄”之类的补药,自然还要极大的一个红包,悄悄送到他家。“拿人的手软、吃人的口软”,正当左右为难之际,罗君强的指示,正好解除了他的困境,奉命唯谨,当天就向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,提出上诉;同时托人向徐家打招呼,道是奉命办理,身不由己。

  于是第二审官司的难苦作战又开始了。徐家在第三高分院钻头觅缝,却是到处碰壁,因为不但分院长乔万选,对罗君强唯命是从;庭长到推事,听说此案上诉,出于奉命,亦多敬谢不敏。不过法院中人却指点了一条明路,道是此人如肯帮忙,便可化险为夷。

  此人非别,正是金雄白。指点的人说:“金雄白跟罗君强在参加汪政府筹备工作时,便在一起工作;而且住在一起。罗君强出任司法行政部长以后,屡次约金雄白担任政务次长;金雄白认为不做官比做官舒服,因而坚辞。现在金雄白又挂牌做律师了;如果请他来当二审的‘选任辩护人’,跟罗君强疏通疏通,还不是闲话一句。”徐家的“智囊团”认为此计大妙;第一审的律师亦全力主张请金雄白。可是该怎么请呢?研究下来,找到一个很适当的人选“耿秘书”。

  这个耿秘书名叫嘉基,字绩之,江苏松江人。他的父亲是前清的外交官;耿嘉基从七岁起,就在法、比两国读书。学成归国,一度在外交部做事;北伐完成不久,调任上海市政府法文秘书,专办对法租局的交涉,与杜月笙的关系极深。松江是东南膏腴之地中的精华,耿家在原籍有数千亩附郭之田,富甲一方;加以他本人在烟土方面的收入,因而能使他尽情挥霍;欢场女子竟以曾获“耿秘书”青睐为一件值得夸耀的事。

  由于松江与上海接壤,那一带以黄浦江作区分,称为“浦南”;当地的“草莽英雄”以“耿秘书”作护法,为了便于跟李士群讲斤头,有意拖他落水。耿嘉基生性豪迈,乐于助人,认为能助乡人,免于七十六号的荼毒,亦是一件好事。但他的身世、学养,与李士群自然格格不入。金雄白看出这一点,以过去的交情,将他介绍给周佛海,亦为“十弟兄”之一。但是他跟周佛海并不接近;李士群方面又不愿意他跟周佛海接近,多方阻挠,结果弄成两面不得意,有落水之名,无落水之利,但虚名犹在;徐家认为请“耿秘书”出来说情,金雄白一定不会不卖面子。

  耿嘉基自己也觉得跟金雄白的交情,不同泛泛,不妨帮徐家的一个忙。所以打了个电话给金雄白,约他在劳尔东路一号,他私人组织的俱乐部中吃饭。

  喝着酒渐渐谈到正事,耿嘉基吐露了徐家预备请他辩护的意思,然后说道:“至于律师公费,以及其它任何费用,要多少,就是多少。这一点,我可以负责。”

  金雄白笑一笑说道:“绩之,你知道不知道,我为甚么挂牌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耿嘉基说:“我原在奇怪,你也够忙了,那里还有工夫来替人出庭?今天你自己提起来,倒不妨跟我谈一谈。”

  “君强几次约我当他的副手。我从无官瘾;就有官瘾,也不能跟他共事。让他纠缠不过,只好拿律师招牌做个挡箭牌。这层道理你明白了吗?”

  耿嘉基恍然大悟,原来他挂牌当律师,是跟罗君强决绝的表示;照此看来,他当然不肯向罗君强低头去说合官司。不过即使他不肯去说情,法院中知道他跟罗君强的关系,自然另眼相看;倘如维持原判,或者斟量再加一两年,敷衍检方的面子;罗君强看是金雄白经的手,一定也不为已甚。

  这样想着,便即说道:“雄白,我并不是希望你在合法辩护的范围之外,去替当事人活动。我只希望你考虑两点:第一、你是律师,合法承接业务,不必顾虑其它;第二、请你给我一个面子。”

  “言重、言重!绩之,我老实告诉你,已经有人看出来,认为我接徐家的案子最好;从中居间,想说成功了,好到徐家去表功。他们的话,没有你老兄这样客气,说这件案子本是我揭发的,如果我不肯替他家辩护,徐氏血胤,因此而斩,问我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?解铃系铃,我如果肯挺身而出,不但是补过,也是积德。这话,我倒真不能不动心——”

  “是啊!”耿嘉基急急又说:“我也想到这些话,不过不便出口。现在不谈大义、私情,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忙。光只就事论事,徐家老二亦并不是非判死罪不可的。”

  “这话很实在。第一审的律师过于弄法,今天这个结果,似巧而实拙;当初如果是我辩护,我绝不玩弄这种一看就是装傻卖呆,反惹人反感的手法。”

  耿嘉基听他意思好像活动了,便兴致勃勃地问道:“那末,你是预备怎么辩护呢?”

  “被告如果当庭承认长兄动手在前,因为防御过当,一时失手,既无预谋的证据,则误杀罪充其量也不过判个无期徒刑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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