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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溥仪一听这话,赶紧双手乱摇地说:“谭贵人遗体未寒,我无心谈这类事。”

  “是的,我知道陛下很悲痛;我的目的,正是要解除陛下的悲痛,所以要早日为陛下办好这件大事。”

  “这确是一件大事。不过,因为是大事,更需要慎重考虑。”

  * * *

  “这是不久以前的事。我们可怜的‘皇上’,对不愿娶日本‘妃子’这一点,倒是意志很坚决,不管吉冈怎么说,他总是敷衍着,不过,”张桂怀疑地说:“究竟能不能坚持到底,实在很难说。”

  金雄白饱闻了溥仪的故事,内心浮起无限的感慨,“我们总以为他不过丧心病狂,甘作傀儡;现在才知道这‘甘’字用不上,竟是辛苦作傀儡,连石敬塘、张邦昌都不如。”他停了一下又说:“真是此中岁月,日夕以泪洗面。”

  “可不是!‘皇上’苦,百姓也苦。”张桂放低了声音说:“金先生,你看蒋委员长的军队到底打得过日本小鬼不能?”

  问到这句话,金雄白不能不稍作考虑,他必须再一次确定张桂决非替日本人工作,才能说实话。

  于是他定睛注视着张桂,从他眼里那种充满着祈求的光芒中,他直觉地感到说实话是不要紧的。

  于是他说:“即使眼前打不过,将来一定能打得过。本来蒋委员长的办法,一直是‘苦撑待变’,现在太平洋战争一爆发,日本跟美国旗命,不就是大变局的开始吗?”

  “是,是!金先生,我还想请教你老一个问题,大家都说‘汪主席’是跟蒋委员长唱双簧,这话是真的吗?”

  “唱双簧是不见得。不过汪先生的本意是救国家,和平也好,抗战也好,只要于国家有益,汪先生本人并无成见。”

  “那么,到底他是主张和平呢,还是主张抗战?”

  “以前他主张和平;现在不反对抗战,而且暗中在帮助抗战。”

  “嗯,嗯!”张桂口头唯唯,脸上却有困惑的神色。

  这也难怪,因为话好像有矛盾;金雄白觉得必须作一个解释,想了一下,决定先谈事实,再说理由。

  “我举两点证明,汪先生不反对抗战,而且在暗中帮助抗战。第一、‘和平军’从来不以国军为敌。组织和平军,一方面是打算着能够让日本军撤走以后,能接替防务、维持治安;一方面是监视共产党的新西军。第二、重庆派在沦陷区的地下工作者,汪先生大都知道,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。汪先生决不愿造成分裂。”

  “是,是!”张桂脸上的疑云,涣然冰释,“怪不得‘汪主席’说东北的百姓将来仍旧是同胞。”

  “对了!这句话的意思是很明白的。”金雄白接着又说:“当初汪先生主张和平,本心无他,不过估计上错了。错在两点:第一、他轻估了国军的力量,以为会支持不住;第二、他过于相信日本人,谁知道日本人会这么坏!”

  “是啊!不经过不知道日本人之坏。”张桂紧接着说:“我们这里有两个关乎蒋委员长跟‘汪主席’的说法,不知道是真是假?”

  “请问,是怎么个说法。”

  据张桂所听到的说法是如此:汪精卫从重庆出去以前,本想当面跟蒋委员长谈和平问题;那时恰逢蒋委员长政躬违和,因为重感冒卧床休息,汪精卫借探病为名去探动静,问疾以后,正要谈入正题,不料蒋委员长拿起床头上的一杯白开水,喝了口说:“如果我们是在日本人统治之下,连喝杯水都不自由的。”汪精卫默然。

  “大家都说,这是蒋委员长洞烛机先,故意这么说一句,让‘汪主席’开不得口。”张桂又说:“不然,他们两位意见不同,当时就会起争执,传出去不大好。”

  “这话我亦听说过。当时我觉得蒋委员长不能容他人陈述意见,令人失望,现在才觉得他是对的。”金雄白作了个结论:“总而言之,此一时、彼一时。局势的变化,在主张和平的人,都没有料到;否则就不致于有眼前暂时分裂的现象。”

  【第二部 第五章 正气犹存】

  金白雄只知道“东亚操觚者大会”的会期是三天,开会在何处,议程是甚么?一无所知。好在他的目的,不是来开会,亦就不去探问了。

  到了开会那天,一早便有汽车将他们送到会场;是新建的一座“民众大会堂”,规模不小,门前一片广场,左右两枝大旗杆。金雄白在汽车中遥遥望去,只见旗杆上东面日本旗,西面“满洲旗”,独独没有青天白日旗,不由得诧异,便向同车的代表团团长郭秀峰说:“国际性的会议,应该有我们的国旗啊!”

  郭秀峰不即回答;停了一下才说:“也许挂在别处。”

  为了他这句话,金雄白下车先不进会场;在外面绕行了一圈,始终未发现青天白日期。及至回到会场,郭秀峰已被邀入“主席室”,金雄白便在“中国代表团休息室”落座;正有大会的职员在分发油印文件,翻开来一看,第一案的案由叫做“皇军感谢法案”;原文是日文,但后有中文译文。

  由于这个案由触目惊心,金雄白看译文时,一字不肯放过;只见上面写的是“自从‘满洲事变’、‘支那事变’,以其‘大东亚圣战’以来,我帝国英勇皇军,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,造成赫赫战果。对此为‘建设大东亚新秩序’而牺牲之皇军死难英灵,大会代表,允其致其衷诚之崇敬。应以大会名义,电日本帝国政府,表示深切感谢之意。”下面具名是日本、“中国”、“满洲”三国代表团。

  金雄白心里有说不出难过,转眼看同行的“代表”,脸上却都木然毫无表情。金雄白便走到代表华中的“副团长”赵慕儒身旁,指一指提案,问他有何意见?赵慕儒只是报以苦笑。

  于是他又走到另一个代表华北的副团长管翼贤那里,悄悄问道:“这个提案,事先有没有征求我们同意?我看,极不妥当。”

  管翼贤在北平办小报出身,早在北洋政府时代,就为日本人所收买,他的相貌长得有些像本庄繁;身体里面流的血液,亦几乎忘了是中国人的,此时将眼一瞪,虽未开口,已大有怪他多事之意。

  金雄白再向其它团员去征询意见,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。金雄白的性情是,越是孤立无援,越要露一手给大家看看;几个同伴的血管中的热度,似乎都集中到他身上了,当大会职员来招待代表入场时,他抢先一步,堵住了门口。

  “各位代表:在两个问题未获得解决以前,请先慢一点进场。”

  此言一出,相顾愕然;那职员犹未发觉事态的严重,躬身说道:“请问是那两个问题?事务方面,招待不周,请原谅。”

  金雄白没有理他,管自己说道:“第一,当我们离开国境以后,国旗是我们唯一的标识,诸位看到了没有?会场前面,飘扬的是日本旗与‘满洲旗’,而没有中国旗。所以,在青天白日旗未升起以前,我们不应当贸然出席。”

  那职员一楞,随即陪笑说道:“一时疏忽,一时疏忽。”

  “如果是一时疏忽,应该立刻纠正。”金雄白接着又说:“第二,议程中的第一个提案,是甚么‘皇军感谢法案’,我们与日本是友邦,因此,我们只称为日军,而不知道叫做甚么‘皇军’。我们已经退让到承认‘九一八’称为‘东北事变’或‘北大营事变’,但决不能称为‘满洲事变’;‘七七’或可以说是‘中日事变’,但是含有极端侮辱性,如其所称的‘支那事变’,我们断然不能容忍。再次,假如我们要向战死的日军表示感谢,那岂不是说,我们为国殉难的千万军民,都是该死的?我们将何以对此千万军民于九泉之下?在上述两项问题未能获得满意解决之前,我们就不应该出席。如其有人因畏惧而屈服,我虽然无拳无勇,但假如能再给我回去的话,我要昭告国人,让国人来起而制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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