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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“后来呢?”荣子如他所期望的,翻过身来,面对面地问说:“到终点仍旧是第一。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怎么会呢?”

  “怎么不会?有个冒失鬼从背后撞了我一下;一惊而醒,自然就不知道那骑马赢了没有?”

  “真可惜!”

  “是啊,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受,好梦不终,突然惊醒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虚,不过,今天我的感觉不同。”

  “怎么不同呢?”

  “因为醒来比梦中更好。”他摸着她的脸说:“有你填补我失落好梦的空虚。人间到底胜于天上。”

  “你是说真实胜于梦境?”

  “正是这话。”

  “可是,你怎么能证明,现在不是梦境,那匹一路领先的马,不是真实?也许你的马早就赢了,正等着你拿马匹去领奖金呢!等我看看,你的马匹搁在那个口袋里了。”说着,她伸手到金雄白去乱捏乱摸;金雄白怕痒,又笑又躲,最后两人扭成一团。

  二人又经历了一次由兴奋到懒散的过程,金雄白问道:“荣子,你读过庄子没有?”

  “只听见这部书名。”

  “你看过京戏的蝴蝶梦、大劈棺没有?”

  荣子想了一下说:“看过,那年童芷苓到哈尔滨来,常唱这出戏。原来你说的庄子,就是庄周?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“到底有这个人没有?”

  “当然有。不然怎么会有这部书。”金雄白又说:“你刚才的话,就跟庄子的说法一样;不知蝴蝶之梦庄周,还是庄周之梦蝴蝶。所以我以为你看过庄子。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没有就更了不起。证明你也有像庄子那样丰富的想象。”

  “谢谢你,太夸奖我了。不过,我觉得一个人的想象还是不要丰富的好。”

  “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。”

  “想得越多越痛苦。”

  金雄白完全同意她的看法,却不愿表示任何意见;不过眼色中示意,乐于听她的见解。

  “尤其是自以为一定能如想象的事,结果并未出现,想象落空;更是最痛苦的事。”

  “这只可说是希望落空。凡是希望都带一点主观的成分;所以,”金雄白特别强调,“这种痛苦,应该说是感情上的痛苦。”

  “感情亦由想象而来。”荣子针锋相对地回答,“没有想象,就没有感情;尤其是对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对象。”

  他不明白她的话,意何所指;只觉得她的语言有味,便即笑道:“你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对象,不会是我吧?”

  “怎么会是你?我们现在不但不陌生,而且距离最近了;近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。”

  “容得下一个人?”金雄白反驳着说:“男女之间的距离,能容得下一个人,就不能算最近。”

  “那是没有办法的事,也许必须容纳两个、三个;甚至五个。”

  “你的话说得很玄、有点、有点——”

  “有点甚么?”

  “没有甚么。”

  “你不对!”荣子率直指责,“既然我们的距离,近得不能再近了,有甚么话不能说?”

  “有句话,我是开玩笑的;你如果不会生气,我就说。”

  “开玩笑的话,我怎么会认真?”

  “我是说,你刚才的话很玄,有点上海人所说的‘十三点’的味道。”

  荣子笑了,“这话也不是你第一个人说。有一次我跟一个也是上海来的客人,谈不到三五句。他就不悄地骂一声:‘十三点’。我想想也是,人家是来寻欢作乐的,你跟人家谈严肃的人生问题,不是十三点是甚么?”她略停一下又说:“哪知道我今天又做了十三点。”

  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,金雄白才确知她有深度;亦就更为欣赏了。“我们再谈刚才的问题,”他说:“请你解释必须容纳两个、三个,甚至还是五个的理由。”

  “我先问你,男女之间,甚么时候,距离最近?”

  “那还用说吗?是两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。所以最亲密莫如夫妇。”

  “那么,当夫妇由两个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,你能排除腹中的婴儿吗?”

  金雄白恍然大悟,但也大惊,“怎么?”他急急问说:“你怀着孕?”

  “没有。”荣子看他紧张的样子,觉得好笑,便故意吓他一吓,“昨天没有;可是今天也许有了。医生替我检查过。说我很容易怀孕的。”

  这使得金雄白想起到处留情的周佛海,不知有多少骨血流落在外;反躬自问,或亦不免。但事后不知便罢;事先知道有些可能,却不能不预筹一个比较妥当的办法。

  这样想着,口中反先问一句:“如果两三个月以后,你发现怀着我的孩子,你作何打算?”

  “那是你的事。”荣子答说:“我先要看你的态度才能作决定。”

  金雄白心中一动;但旋即警省,轻诺则寡信,此时不宜作任何言之过早的具体承诺。于是正色答说:“我会拜托刘先生,到时候一定有妥善的安排。”

  荣子不作声,仰脸向上;侧面看去,只见极长的睫毛不住在闪动,不知道她在思索些甚么?

  “金先生,”她突然转脸问道:“你问我要不要进关去观观光,是随便说说的;还是确有这样的意思?”

  金雄白心中微微一跳;他想:到了这样的交情,即使昨夜是随口的一句话,此时亦不便否认,“确有这样的意思。”他说:“我不知道这里旅行的规定,如果能够随便进关,去玩一趟也是很平常,很容易的事。”

  “只要刘先生肯帮忙,我想进关就不难。”荣子又说:“不过,金先生,我很坦白地说,我进了关、就不出关了。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,或者那里找个工作。”

  “那太简单了!甚至我帮你忙,创一番自己的事业也不难。不过,”金雄白很诚恳地说:“我必须先了解你为甚么不愿在关外?你的生母怎么办?”

  “好!我告诉你,我有义务告诉你。起来谈,好不好?”

  “好。”

  两人同时起床,荣子像个贤慧能干的妻子那样,照料金雄白盥洗、更衣;用电话叫来了一份欧洲式的早餐,一面为他在面上抹黄油,一面说道:“我早晨向来不吃东西的。你管你吃,听我告诉你,我为甚么想离开这里?”

  原来荣子是日本一个特务组织的外围份子;由于她的身世的复杂背景,以及多种语文的能力,所以她受命工作的对象极其广泛;她要应付各式各样的人,每一句话,每一个动作,都须非常小心;稍露马脚,就会招致极大的麻烦,甚至不测之祸。以致心力交瘁,痛苦非凡,无时无刻不想摆脱束缚。

  “我也很明白,情报工作无论如何是一种伟大的工作;但任何伟大的工作,一定出于一个伟大的目标。我自己认为我是一个中国人,为了中国的前途,我做情报工作,虽苦犹乐;而且,虽危亦安。”荣子停下来,拿起金雄白早餐中的果汁喝了一口,喘口气接着又说:“虽苦犹乐容易懂;虽危亦安怎么说?金先生,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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