应天故事汇 > 高阳 > 粉墨春秋 >  上一页    下一页
二〇〇


  芳贺表示已奉到命令,当然接受指导。椎崎便即下令,第一、搜查昭和天皇颁诏的录音带;第二、软禁木户内府及石渡宫相。

  芳贺口头答应,心里却有些怀疑。像这样的“事件”,军部首脑总在幕后,固为过去多次的惯例;但近卫师团如说同谋,应该直接派部队来才是。联队的兵力,只敷平常守备之用;遇到突发事件,应变的能力不足,非司令部支持不可。森赳师团长不应该想不到此。

  因此,对于椎崎及畑中的指导,采取保留的态度;对于软禁木户及石渡的行动,只是表面敷衍。同时,向近卫第一师团司令部用电话联络,却不得要领;越发令人怀疑。

  此时的椎崎及畑中,带着少数士兵,疯狂地搜索宫内省各主要办公室,而且将值宿的官员拳打足踢,希望取得已经由电台反复预告,十五日正午将有重要广播的昭和天皇的录音带。可是他们失望了;有一个官员说,录音带锁在大保险箱中,没有钥匙,也没有爆破专家,根本无法打开保险箱。

  黎明时分,芳贺联队长终于发觉森赳师团长已死;原因与椎崎、畑中有关,而且接到了东部军管区司令长官田中静壹的命令;近卫第一师团长无法执行任务;所辖各部队由东部军管区直接指挥。

  平时阿南在三宅板官邸,正度过他在人间最后的一个黑夜,他是在“圣断已下”之际,下了最后的决心;傍晚时分陆军三长官及两元帅商定通知在本营直辖各军的电文以后,去拜访东乡与铃木;还送了一箱得自新几内亚的战利品,英国专供出口换取外汇的名牌香烟给首相。到深夜完成了终战诏书的副署,回家立即开始写遗书,封上题的是:“以一死奉谢大罪”,标明年月日,下署“陆军大将阿南惟几”。意有未尽,又题俳句两行:“此身虽去深恩在;惭无只句慰君心。”

  写完已过午夜,正斟酒独酌时,来了个不速之客;是他的表弟,也是他的内弟竹下正彦中佐——他是有目的而来的;但此时却还不便明言。

  “你来得正好。如果你不来,我也要派人去请你;有很重要的事拜托。”阿南紧接着说:“不过为时尚早。来,先痛饮一番。”

  于是把杯长谈,都是回忆他一生的戎马生涯;到得曙色将露,竹下有些坐立不安了。

  “你是倦了吗?”

  “不!”竹下还不肯说真话。

  “一定有事,你在这时候还不肯告诉我,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。”

  竹下明白他这句话的涵义;事实上也知道阿南将如何自处。他的打算是,椎崎、畑中如能侥幸成功,便有电话打来;那时竹下就要劝阿南忍死须臾,立即采取行动;占领电台、宣布内阁在“军管理”之下;直到跟美军旗出一场胜仗,获得维护国体的保证,再从容以死谢罪——这是平安朝以来,武士应变的方式之一。

  电话不来,显然是椎崎、畑中的目标未曾达成。竹下迫不得已,将实话告诉了阿南。

  不想他的态度很平静,“当然失败了?”他说:“这件事还不致于扩大。就算森赳师团长受挟制;田中大将应能处理。”

  “我想——”

  “不必往下说了!”阿南打断他的话说:“我的时间到了。回头要请你助我完成志愿。”说着将遗书取出来,双手捧上,低头说道:“一切拜托。”

  竹下忍住眼泪,郑重答说:“必不负尊命。”

  “多谢、多谢!”阿南交了遗书,转身入内。

  过了一会,不见动静,竹下不免诧异;他原以为阿南决定切腹,要他担任“介错”——江户时代的刑制。凡武士有死罪,自己用武士刀切腹自杀;但切腹不能致命,仍须行刑者斩首,方能断气。以后切腹演变为“士为知己者死”的武士道精神所寄,虽无行刑者,仍须有人担当行刑者的任务,这个人就叫“介错”,照传统必须邀知交充任;而阿南切腹,竹下自然是最适当的介错。如今看阿南迟迟不出,莫非起了恋世之念?倘或如此,就太教人失望了。

  正这样嘀咕着,卧室中一声枪响;竹下及阿南的夫人绫子、刚刚起身的秘书官林三郎,一起赶到,只见阿南腹部及头部都在喷血,地上扔着一把手鎗,左手的短刀,切入右颈,右手又加在左手上,自我推刃。白衬衣上挂满了勋章;勋章上在流鲜血。

  看到阿南浑身抖颤,双手无力,求死不能的惨状;竹下狠起心肠,抢步上前,在他右手上加了一把劲;一枝血箭喷出丈把远,射在一张照片上;照其中人,是个英气勃勃的戎装少年,他是阿南的次子阿南惟晟少尉,两年前就阵亡于常德会战中。

  * * *

  上午八时,田中静壹大将赶到宫城;不必费甚么说服的功夫,便让椎崎与畑中束手就擒。这是不必经过军事审判,田中就有权将他们处决的;带到东京宪兵司令部以后,椎崎与畑中提出要求;准他们在宫城前面切腹。请示刚刚晋见了昭和回来的田中,接纳了他们的要求。

  “宫城事件”很快地敉平了;只待正午静听“非常重要”的广播。

  * * *

  在大后方的中国人,比日本国民早一小时知道日本已无条件投降——蒋委员长在日皇宣读诏书的录音带播放之前,亲莅重庆中央广播电台,面对着麦克风,向全国军民及全世界人士宣布,抗战已经胜利。在演说中,蒋委员长回顾八年之间中国人所遭受的痛苦与牺牲,用充满了挚情的语调,希望这是世界最后的战争。同时诏告全国军民,禁止对日本人报复;强调中国传统的美德:“不念旧恶”、“与人为善”。

  周佛海在几千里外,也由短波无线电中,听到了蒋委员长的宣告;接着,他由他的秘密电台中,收到了第一道来自重庆的正式命令:被委任为“京沪行动总指挥”。周佛海有秘密电台已非秘密;这年初夏,一直在重庆由戴雨农派人照料的周老太太病殁,上海各报在第二天就发出了周佛海的讣告。消息何以如此之快?一打听才知道噩耗来自他的秘密电台。

  命令到达时,周佛海不在上海,金雄白知道了这个消息,自然为周佛海高兴,同时也透了口气,因为自称来重庆的“接收人员”,纷纷从地下钻了出来,还有从提篮桥监狱里放出来的,如三青团吴绍澍的部下,由蒋伯诚透过金雄白的联络,得以秘密释放;还有些地下工作者则要求蒋伯诚向周佛海要求拨给若干枪械,亦由金雄白的奔走,如愿以偿。不过首先被接收的,就是金雄白设在亚尔培路二号的俱乐部。

  蒋伯诚是军事委员会派驻上海的代表,负有统一指挥上海地方工作的职责;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,蒋伯诚的住处为贝当路的日本宪兵队所侦悉,大举搜捕。平时蒋伯诚因为血压剧升,神智昏迷,已入弥留状态,根本不知道日本宪兵就在病榻之前;为他诊治的一名赵姓医生,吓得瑟瑟发抖。

  “蒋先生怎么样了?”随行的翻释问。

  “要抽血。”赵医生定定神答说:“至少抽一百CC。蒋太太怕失血过多,影响体力;我们现在正研究,到底抽多少?抽得太少不管用。”

  这时宪兵小队长已在打电话找他队上的医官了;等坐车赶到,看一看蒋伯诚那张如戏台上的关云长的脸,不问情由,取出打盐水针的特大号针筒,一抽抽了二百CC的血。蒋伯诚脸上的红色消褪了些,居然悠悠醒转。

  就因为蒋伯诚的病势沉重,可以免拘;但仍算被捕,以家为狱,由日本宪兵轮班看守。这时周佛海已接到来自军统的要求,无论如何要救蒋伯诚出险。

 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,由“登部队”的陆军部长川本,及周佛海的密友冈田酉次,几度飞东京活动;最后是由大本营作成交保释放的决定。


应天故事汇(gsh.yzqz.cn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