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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四


  但是,今井却于两天之后,才去见陈公博,报告赴芷江的经过;这时已接到来自芷江的电报,冷欣已决定在八月二十六日飞到南京,设立前进指挥所;下一次,有一批国军空运到达;何总司令则定于八月三十日莅京。

  他又告诉陈公博,萧毅肃跟冷欣都告诉他,中国已决定对日本军人及侨民采取宽大的处置。但当今井询问对汪政权中人,如何处理时?所得到的答复是沉默。

  陈公博当然知道,这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事;保持沉默是最适当的态度。他只觉得即然南京的治安负责有人,他可以实践他的诺言,离开南京了。

  于是他跟日本“大使”谷正之接头,要求派一架日本人办的民航机,载他离京。但是飞青岛,候船赴日,还是直飞京都,却未能决定,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,任何行程都无法事先计划的。

  同行的人,何炳贤是一定在内的;林柏生本来想听他的妻子的话,在汪精卫灵前自杀的,结果出了一桩意外,改变了计划,要求与陈公博同行。

  这个意外,看起来是一桩小事,他家跟陈君慧家所养的狗,突然中毒而死。林陈二人认为这是一个警告,他们如果不走,将有杀身之锅。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示,他们愿意接受国法裁判,却不愿意糊里胡涂送了命,因而要求同行离京;此外还有个周隆庠,他是真正想在日本找条生路,甚至不妨入日本籍的人。

  当然,还有好些或者职务上居于重要地位;或者交情上应该同甘共苦的人,被逐一征询,是否愿意同机共患难,如梅思平、岑德广等人,都敬谢不敏。

  还有个人亦曾被通知,就是“维新政府”的“内政部长”;在汪政权中仍能保持原本的地位与势力的陈群。此人天生一张大白脸,有人说笑话,他如果上台唱戏饰曹操,穿上行头、戴上髯口就是不必再涂白粉。以他的富于权谋,亦确有曹操的作风;在上海清党时期,他与杨虎搭档,被人谐音为“狼虎成群”。这样的人,自不容于革命阵营;所以北伐成功以后,他做了杜月笙门下的高等食客,做过杜月笙所办的浦东中学的校长;喜欢研究版本,办了个私人图书馆,名为“泽存书库”;文采风流,亦不输与横槊赋诗的曹孟德。

  在“落水”的新贵中,陈群是看得最深,想得最透的一个。在私底下,他不讳言“汉奸”二字;也不希望胜利以后,会侥幸获得政府的末减。所以平时醇酒妇人,放诞不羁,以做汉奸换取声色犬马的享受;法书名画的供养。到得日本败局已成,他便在为个人作最后的打算了;有一次“司法行政部次长”汪曼云去看他;由于汪曼云是“恒社”中坚,陈群当他“自己人”看待,透露了真意。

  “胜利以后,重庆对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;与其将来受罪,还是趁早自裁,求一个痛快,反为上策。我备有最好的毒药,毫无痛苦,只须几秒钟的时间,就摆脱尘寰了。你要不要,我可以分一点给你。”

  汪曼云不相信他藏有毒药,更不相信他有自杀的勇气;还劝他积极立功,以求自赎。陈群笑而不答。这天,陈公博派人去征询他的行止时,正好就是他服毒的时候;毕命真的只在顷刻之间。事后证明,他服的正就是德国空军元帅戈林用来自杀的氰化钾。

  再有个人,见解却不似纨裤;就是汪精卫的长子汪孟晋。他在得知出走的消息以后,特地去看陈公博,侃侃而言:“一个形式上与日本合作而失败的‘政府’,最后还要托庇于日本,何以自解于国人?父亲生前一再告诫我们:‘说老实话、负责。’今天我们应该有更负责的做法。”

  他主张在汪政府中应负最大责任的六个人,即是他的母亲陈璧君、陈公博、周佛海、褚民谊、梅思平、林柏生,包一架专机,由他随行照料,直飞重庆自首待罪,不问生死荣辱,倒觉光明正大。

  “我也觉得你的办法,光明正大。”陈公博问道:“你母亲的意思如何呢?”

  “我还没有跟她谈。不过,我相信我一定能说服她。”

  这话陈公博也相信,在汪精卫生前,陈璧君就只有她儿子的话,才能使她无条件听从。可是陈璧君人在广州,一时无从取得任何决定性的答复;而陈公博却没有时间来等待。

  “可惜时不我待。”陈公博说:“美军已经通知日本政府,凡是日本所有的航空气,不管是军机还是民航机,到二十五号中午十二对开始,即不准出现于天空,离现在已不到二十四小时;你的计划虽好,我却必须当机立断。”

  于是八月二十五日拂晓时分,陈公博带着他的妻子李励庄,情妇莫国康,以及何炳贤等人,悄悄由颐和路出发赴机场;留下两封信,一封是给何应钦,表示政府若有命令,立即出而自首,托由日本顾问转交;一封是给任援道,请他维持治安。

  同行的有个日本陆军大尉小川哲雄,本是汪政权的军事顾问之一,此行的任务很多,既是向导,又是联络官,而实际上是领队。他负有一个陈公博做梦也想不到的秘密使命——原来日本人由于“南北朝”、“战国”各时代的历史关系,向来有个在政治上收集“破铜烂铁”的“嗜好”。陈公博的身分,合乎收集的条件;将来说不定有些用处,所以决定一方面将陈公博留给何应钦的信,扣压下来;一方面不理会陈公博想飞青岛的愿望,道是气候不良,命驾驶员由北折东,取八十°的航向,经济州岛,直飞京都。

  到了上午十一点钟,飞机降落了;陈公博从窗口望出去,是个极其简陋荒凉的的小机场,纵目所及,亦看不到有甚么样的房屋,当时不免奇怪:“这就京都吗?”

  “飞机燃料不够了,我们在这里加了油再走。”小川说道:“这里是米子。”

  “米子?”连在日本生长的周隆庠都未听说过这么一个地名。

  “是的、米子。”

  等下了飞机,才发现根本是个废弃的机场,那里有甚么油可加;小川便说,就算能够加油,也飞不到京都;因为正午一到,不能再飞,只好先在米子住下来再说。

  到得此时,身不由主;一行数众搭乘运货的便车,到了镇上,找到一家小旅馆,暂且容身。第三天日本外务省接到报告,派人来看陈公博,将他们悄悄移到京都,在有名的金阁寺中,安置在人迹罕至的一角;连京都市民都不知道有这么些“贵宾”在。

  在金阁寺消息沉沉,到了九月十八日那天,外务省的一名高级官员大野,突然来看陈公博,说何应钦有一个备忘录给冈村宁次,指陈公博私自逃往日本;对外宣传已经自杀,要日本负责护送回国。

  陈公博大为诧异,问大野说:“我有一封信留给何应钦将军,是托浅海、冈田两位日本顾问转交的。何以会说我逃到日本,假称自杀?”

  大野表示不知其事,答应立即联络,在南京的冈村宁次,一看真相揭露,才派人送了给何应钦。

  到了九月底,外务省驻京都的代表,负责照料陈公博生活的山本,深夜到金阁寺通知,说接到外务省的长途电话,中国派来的飞机,已抵达米子美的机场。陈公博毫不迟疑地回答:“我明天就走。”

  第二天上午,陈公博正在收拾行李时,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,是近卫文麿。原来他的老母一直住在京都,最近因病去世;近卫从东京来奔丧,已有多日。陈公博虽知他在京都,却不想跟他见面;这天是近卫得到消息,特地来访;却不尽是为了礼貌的关系。

  摒人密谈,主客之外,只有一个周隆庠担任传译。近卫向陈公博说,他最近才获悉蒋委员长在开罗会议中,全力主张维持日本天皇制度;日本投降以后,又决定宽大处理。他个人表示非常感激。据他的观察,日本投降以后,在政策上绝对倾向美国;但在感情上绝对倾向中国。日本目前毫无力量,极其盼望中国能成为实际上的东亚领袖国家,使日本有一倚靠。

  日本在投降之初,最感忧虑的一件事是,怕美国式的民主,过于放任,会造成日本社会及政治上的赤化;但最近麦帅总部已秘密通知东久迩内阁,要求日本政府严禁赤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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