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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第一章】

  结完帐,点清银数,已经二更天了。朱重锁好钱柜,收拾帐簿,关上了柜房,然后擎着一盏油灯,回自己卧室;也是他义父朱老十的卧室——父子俩住一间,如果有一天朱老十交代:“你到柜房里去睡,”十七岁的朱重便能默喻,他义母生前所用的使女,已经二十六岁的兰花,这一夜会伴他义父过夜。

  推开房门,大出意外,兰花只穿一件小夹袄撅起好大的一个屁股,跪在床沿上替他在铺棉褥子。

  “二更天都过了,你还不睡?”

  兰花听如不闻,等铺好褥子,下得地来,举起胖嘟嘟的一条臂膀,撂一撂头发,斜睨着朱重笑道:“棉花翻过了。包你又软又暖和,睡得舒服!”

  “多谢。”朱重伸手将房门拉开,暗示她好走了。

  兰花不走,反而坐了下来,“帐结好了?”她没话找话地问。

  “刚结好。”

  “饿不饿?”兰花紧接着说,“我留了作料在那里,要不要下碗面你吃?”

  “不要!”朱重开口明言:“我要睡了。”

  于是兰花起身走向门口。原以为她要走了,谁知她是去关房门。朱重一惊,赶紧走过去拉住她那在扣屈戌的手;不料还来不及说话,已让兰花一把抱住,两片火烫的厚嘴唇胡乱揿在他嘴上,连鼻孔一起压住,气都透不过来。

  朱重又惊又怒,鼓起劲来,拿她一把推开,“你的脸皮真厚!”他想到她坐在他义父腿上,嘴对嘴哺酒的样子,心里呕心,不由得“呸”一声,吐了口唾沫。

  兰花勃然色变;欺侮他脾气好,照样也重重地一口唾味吐在地上,抬起头来狠狠地骂了一句:“不识好歹的小畜生!”

  说完,拉开房门冲了出去。油行的地滑,她的势子又急,脚下一个收不住,身子往前一仆;就在要摔倒的当儿,发觉有人拿她拦腰一把抱住。

  幸喜未曾摔倒,但亦不免吃惊;黑头里何以有人?但一念未毕,即已恍然;旋即将心一横,站住不动。

  这回是邢权又惊又喜了。调戏兰花,不止一回,每一回或打或骂,甚至张口就咬,倘或只是挣脱他的纠缠,那算是最客气的。像此刻这样任他搂腰紧抱,不就表示甘愿随人摆布吗?

  拥着兰花到了他住的那间小屋,邢权将用油不花钱的灯台,剔得极亮,但见兰花红晕满面,鬓发蓬松,胸前鼓蓬蓬地透出春意;特别是那斜睨的眼色,带着挑战的意味。邢权忽然觉得浑身发胀,像要炸裂似地,一把拖过她来,“噗”地一声,将刚剔亮的油灯,一口吹灭。

  * * *

  五更天,邢权抚着兰花光滑而温暖的背脊,轻轻说道:“配老的,委屈了你;配小的,人家又不要你。就算要你,看起来你也不像他的老婆,倒像——”

  “像什么?”蜷缩着的兰花,从他胸前抬起头来问。

  “倒像他的晚娘。”

  “去你的!”兰花撇一撇嘴,“配你最好!”

  “一点不错!”邢权脱口相答,居之不疑,声音不像玩笑,“只要你肯,我包你当老板娘。”

  “呸!莫非跷拐儿再收一个干儿子;而且将来拿这片油行传给你?”

  杭州话管瘸子叫“跷拐儿”;朱老十坏了一条腿,所以大家在背后都这么叫他。他已经有了一个义子;自然不会再收年纪已过三十的邢权做义子。但若非如此,不知身为伙计而且好赌贪杯,经常要偷油私卖才能敷衍日子的邢权,怎么样才能做老板?兰花的话虽是讥嘲,却并未说错。

  邢权成竹在胸!不慌不忙地说道:“我不知道盘算了多少遍了!就等这一刻——”

  “这一刻?”兰花打断他的话问,“什么这一刻?”

  “喏,就是我们此刻在一张床上,睡一个枕头,像夫妻一样,私底下谈天的这一刻。”

  “原来你早就在算计我了!”兰花笑着说,抱憾的语气中,洋溢着深深的喜悦。

  “不是算计你,是为你打算;当然也是为我自己。只要你能听我的话,包你不出三年,就当老板娘。”

  “你说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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