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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


  王九妈得报自然不放心,急急赶了来说道:“要到那里去?你身子不爽,不如在家将养。今天海鲜船到,极肥的鲥鱼、极大的蛏子;我特为叫他们送来的。你休出门,回头陪我吃酒。”

  听这一说,美娘倒有些心软了,“我带巧儿到上天竺去烧香。”她说,“晚上陪妈妈吃酒就是。”

  王九妈是怕她进城去找秦朱重理论,把戏就会戳穿;既是去上天竺烧香,便由她去,只说一声:“早去早回!”亲自送到门口,看她是往北走上灵隐、上天竺这条路,方始真个放心。

  到得日色偏西,美娘回家;王九妈喜孜孜地接了进去问道:“烧了几处香?”

  “烧了十来处。”

  “许了愿不曾?”

  “自然许了。”美娘答说,“但愿我无忧无虑,逍逍遥遥,一个人过一世。”

  听得这个愿,王九妈的笑容收敛了,“那有这样许愿的?”她说,“菩萨有灵,必不许你这个愿。”

  美娘笑笑不理她。王九妈趁她到后房去换衣服时,悄悄将巧儿唤到廊上,细问这一天在上天竺的情形。

  “那里烧了香、许了愿,只是看看逛逛;一路布施叫化子,碎银子都施舍完了,落空的跟着轿子不放,差点脱不得身——”

  正说到这里,瞥见窗内有美娘的影子;巧儿怕她呵责,掉身就走。王九妈也不进屋;一面走到厨房,一面寻思,又须请教刘四妈了。

  “妈妈,”美娘忽然走来问道:“鲥鱼在那里,我饿了!”

  美娘是难得到厨房来的,王九妈看她穿一件藕合色的新袖衫,便在油腻乌黑的条凳上坐了下来,好不心疼;急忙答说:“鲥鱼要现蒸才好吃;水开了,马上可以上笼蒸。你先进去,厨房里脏。”

  “厨房里脏怕什么?也不过脏了一件衣服。”美娘咳了两声,却还不肯起身。

  “油烟呛了你;快进去!”

  “快进去”三个字颇具威严;美娘好久没有听见王九妈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了。不过,心里虽微觉不快,却不敢违拗!终于走了。

  不一会,摆上饭来;鲥鱼、蛏子以外,还有五六样肉食,却只得母女两个人对酌。美娘便说:“吃不完,都糟蹋了!不如多找些人来吃。”

  “没有客的都吃过了,不要管她们。”

  王九妈的意思是,想借这悄然相对的机会,好好劝她一劝;无如美娘执意不允,只好找了六七个姊妹来陪她。

  “今天都要吃醉了才好!”美娘揎臂说道:“我先来打个通关。”

  王九妈心不以为然,却不敢扫她的兴。猜拳赌酒,越闹越凶;美娘终于喝得酩酊大醉,扶到床上,倒头便睡;王九妈却气恼得一夜不曾合眼。

  【第四章】

  到得第二天,少不得又要向刘四妈去求教。问计还在其次,王九妈最困惑的是,美娘如此行径,到底为了什么?

  “什么都不为;只为觉得做人无趣,索性任性所为。九阿姊,”刘四妈正一正脸色,“不是我吓你,这样下去,美娘会发疯!”

  尽管声明在先,王九妈还是被吓倒了,脸色苍白,心跳不止,“妹子,”她结结巴巴地说,“怎的会?”

  “怎的不会!”刘四妈接口反问,“你倒想,她是好人家出身,又是才貌双全,落在门户之中,平日不知积了多少委屈?总想着一旦熬出了头,便是修成正果;平日不管受多少委屈,看在九转丹成的分上,都忍了下去。那知功德要圆满了,才知道炉子里不是仙丹是狗矢。九阿姊你倒想,换了你要不要伤心?”

  “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?”

  “你不信,你就等着看。”

  “我不是不信。妹子,你是我的诸葛亮,凡事只有请教你。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!”

  “主意是有;只怕你不肯。”

  “你是说,”王九妈问道:“放她一条路。是不是?”

  “是啊!放她一条路,多少还可以让她孝敬几文;让她这样子忧忧郁郁,到后来变成痰症,那个敢娶她?你不是要养她一辈子?”

  这种事在门户人家亦寻常得紧;都为养母的心太狠,逼得粉头或者上吊,或者发疯。倘是上吊,少不得要吃人命官司;即或发疯,也是无穷的累赘。不过,就凭美娘这样耍一耍赖,便吓得请她自便,似乎于心不甘。

  “凡事退一步想。”刘四妈又劝她,“退一步想不是坏事,也不会吃亏;只看你自己怎么做?”

  “不会吃亏”四个字,最能打动王九妈,“妹子,”她急急问道:“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。”

  “道理很浅近,你当她亲生女儿,她当你亲娘;秦卖油忠厚老实,能干巴结,将来一定会发达,那时拿你当嫡亲丈母娘看,自然要养你的老。九阿姊,俗语说的‘爱妻敬丈母’,半子之靠的一个好女婿,着实比个好儿子还要好。为啥,儿子虽好,枕头边还有个人;儿媳妇跟婆婆不和,儿子再孝顺,也只得六七分。如今就算秦卖油孝敬六七分;加上美娘孝你五六分,合起来就是十二分了!你何乐不为?”

  王九妈听得心花怒放;虽觉得刘四妈言过其实,却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质疑,叹口气说:“妹子,我真是服了你了!死的能说成活的。”

  “这件事麻烦得很呢!尽管你倒答应了,我还没有把握。”刘四妈将个头摇得博浪鼓似地,“不是凭劝一劝,就能劝得回来的。”

  “这,这又是什么道理?”

  “总怪我当初药下得太重了。陈家花园那天,秦卖油的话说得太绝;不然,她也不会这么伤心。”

  “那,那就索性说破了它。”

  “说破了它,她也未见得肯相信。而且,你我做长辈的,这样子算计她;她难道有个不恨的?”

  王九妈哑然半晌,无奈而又不甘地说:“照此看来,莫非我们这件事倒做错了?”

  “现在也不必去论那个错;要想法子挽回。九阿姊,你且不要急,放出耐心来,百般容忍,让她自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,事情才好着手。”

  王九妈点点头;忽然想起,“妹子,有件事,我先要告诉你。”她说,“巧儿是她的心腹,她如果派巧儿进城去一问;就像变戏法的那方黑布抖了开来。这一点不可不防?”

  刘四妈想了一会说:“不要紧!正要她派巧儿去问;问过了再来问你,就正好收服了她的心。”

  于是刘四妈密密地教导了一番;王九妈心领神会,欣然告辞。

  也不过前后脚,等她出门;刘四妈送客回来,还未走到后进,秦朱重倒已潇潇洒洒地来了。

  人来了还有礼物,是两端彩缎。见此光景,刘四妈便知来意,原来汴梁传来的风俗,倘或相亲不谐,致送彩缎,名为“压惊”,实为道歉。另外一端,当然是送与刘四妈的谢礼。

  “四妈,”他说,“今日特地来道谢。”

  “谢我什么?”刘四妈佯作不解地问。

  “多谢四妈作媒。何家小娘子才貌双全,不过,”秦朱重陪笑说道:“只怕八字不合。这两端彩缎,一端送四妈;一端托四妈转送何老爹压惊。”

  刘四妈不作声,脸色阴沉地好一会,方始说道:“秦小官,只怕你自己耽误了?”

  “这,八字不合,实在——”

  “你莫弄错,我不是说何家的婚事,是说美娘。”

  “美娘,”秦朱重仍旧执着原来的想法,“可是不敢高攀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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