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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


  美娘何曾受过这样的排揎?顿时脸上青一阵、红一阵地好不自在。转念想想,自己原也有些错;她是长辈,本该有些礼貌;再则眼前若说想解得心中的愁烦,好好来拿秦小官煞一煞气,也还只有这么一个“姨娘”可以求教。好在房中别无他人,就做低服小,也不怕人会在背后批点耻笑;何不就陪个笑脸?

  想是想停当了,要陪个罪,却是心高气傲的美娘所难。沉吟了一会,有了主意;拿自己用的茶锺,倒了八分满一锺茶,捧了过来,还拿纺绸手绢拭一拭杯沿,才放在刘四妈面前。

  “姨娘用茶!”

  她那些举动,早都瞧在刘四妈眼里;这时便一把揽住她说:“美娘,你样样聪明,只一样识不透,总当姨娘帮着妈妈算计你。”

  “那有这话。我早知姨娘是最疼我的。”美娘又说,“我有话不都与姨娘说么?”

  “你早肯都与我说倒好了。”刘四妈话风一转,回到原题:“不过也难怪,你不信你妈妈愿拿你嫁给秦小官;连他自己也不信。”

  “怎么?”美娘不由得关切地问,“他也不信?”

  正谈到此处,有个丫鬟匆匆来报,道是:“秦小官人来了!”

  这就不但美娘,连刘四妈也觉意外;随口问一句:“在那里?”

  “在厅上。妈妈说请小娘子去见客。”

  “我不去!”美娘一口回绝,“我再也不见这种不识好歹、妄自尊大、不知道自己时辰八字的人!”

  那丫鬟只得十三岁,那里知道美娘与秦朱重已有了一个难解的结?只觉得她无端生这么大的气,好不奇怪!怔怔地看着她,作不得声。

  “你去跟妈妈说,什么客我都见;只不见这姓秦的。”

  “噢!”丫鬟被提醒了,不管她说什么,应该赶紧去复命;所以口中一声答应,脚步已向后转。

  刘四妈心想不妙!传话不当,易生误会;这个结就更难解开,因而喊道:“回来、回来。”等丫鬟站住脚,她走过去又说:“你跟妈妈去说,美娘正睡着,不敢惊动;请妈妈自己去哄醒她。你记得住这几句话不?”

  “记得。”

  “好!还有句话,你不可当着秦小官说,我也在这里。懂不懂我的话?”

  “懂。”丫鬟答说,“我只不提你老人家就是。”

  那丫鬟到得厅上,照刘四妈所教的话,说了一遍;王九妈自然会意,美娘好端端地与刘四妈说话,何曾睡着?必是唤自己进去有话商量,故而如此措词。

  于是她说:“秦小官人,你请坐一坐;我自己去叫醒她来。洗洗脸,拢拢头,有好一刻工夫,你且耐心宽坐。”

  “是、是!妈妈请。”秦朱重说,“耐心我是有的;我只坐在这里等。”

  “我先叫个人来陪你;省得你厌气。”

  王九妈匆匆入内,特意找了个新来的姑娘,名叫赛珍,关照她去陪伴。这赛珍才来了两天;对于美娘与秦朱重以往种种,一无所知,所以不管她跟秦朱重谈些什么,都无关系。

  安排好赛珍去稳住了秦朱重,王九妈便觉得从容了;心中定下主意,到美娘那里,只看刘四妈的眼色行事,所以进得屋去,不发一言。

  “那几句话是我说的。美娘至今在生秦小官的气;气还不小。”说完,刘四妈使个眼色,示意附和。

  王九妈想一想她的暗示,弄明白了方始说道:“莫说美娘,便是我也生气。”

  “我又何尝不是。可笑那秦小官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,不识眉高眼低;把你一片想靠他养老的真心,一笔抹煞,竟把我也疑心了。”

  “他疑心你什么?”

  “疑心我帮你去套他的真话。”刘四妈有些气愤地说:“把我防得像个金兀朮派来的奸细一般,心里的话,滴水不漏;亏他还忍心编些没天理的话,作践自己。我真不明白。他是为了什么?”一面说,一面不断地使眼色。

  这是特为告诉王九妈,千万要仔细想一想再开口;意思是有一句极要紧的话等她来说。那是句什么要紧话?王九妈察言观色,细细体味了一会,恍然有悟;却还不敢贸然出口,想了又想,越想越有把握,反倒觉得刘四妈或许不能懂她的想法,怕言语上对不拢榫头,效用便差了。

  因此,她出言格外谨慎,“你说秦小官这么把话瞒得实腾腾地,是为了什么?我倒有点猜着了。不过,”她说,“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?”

  “这叫什么话?”刘四妈立即答说,“你在这里,莫非还有什么顾忌?美娘是你如亲生女儿般看待的;要忌,自然忌的是我。我且躲开,你们娘儿俩自己说去。”

  又是一次假意发火;美娘好生过意不去,急忙拉住她说:“姨娘,我妈妈绝不是这个意思!莫为我的生气;你老人家一定误会了。”

  “那个忌着你?”王九妈也说,“妹子,你今天的气性格外大。”

  “不错!”刘四妈承认,“我今天容易冒火。我做事从来有把握的,不会错到那里去;偏偏就是美娘与秦小官的这桩亲事,竟会看不准。你想,我的心境会不会好?”

  “唉!”王九妈对美娘叹口气说,“依我说,怪来怪去要怪你!”

  “妈妈,”美娘大为诧异,“怎的要怪我?”

  “喏,当着你姨娘在这里,我说句话,看你认不认。秦小官明明心里只有一个你,却不肯说一句半句的真话。你自己说,是为了什么?”

  这一来把话头又接上了。美娘却更困惑,甚至有些恼了,“我那里知道他是为了什么?”她说,“妈妈如果真的知道,不妨明说;老逼着我问,我怎么答得上来?”

  “你要我明说我就说!必是你曾千叮万嘱秦小官,你们俩一个愿嫁、一个愿娶,万万露不得一点口风!”

  “着!”刘四妈鼓掌称善,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

  听得这话,王九妈放心了;美娘的一颗心却提了起来,脸涨红了,一时竟无话可答。

  “可有这话?”

  “没有!”美娘答说,“我没有说过这话。”

  “纵无此话,也一定有此意思。”刘四妈接口说道:“秦小官是照你的意思行事,依我说,事到如今也要怪你,不能怪他。”

  这番话说了美娘心里,低头不语。见此光景,刘四妈与王九妈,对看了一眼彼此都知道,事情又可以收放由心地在操纵了。

  “不过,话又说回来,若说你妈妈会看中秦小官,真心想把你嫁他;招个养老送终的女婿,这话,不但你不信,连我也有些——”

  这故意不说完,便是个暗号;王九妈便霍地起身,气吼吼地说:“美娘不识我真心,也还有可说;你我几十年老姊妹,竟也信不过,是那里说起?我拿样东西你看。”

  说完,起身便走。刘四妈自然知道她要去拿的是什么东西;却装作不知,故意懊丧地说:“你妈妈也动气了!你赶快跟了去劝劝她;几十年的老姊妹,一句话破脸,我心里也很懊悔。”

  “姨娘说得是,”美娘果然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。

  由于刘四妈声声催促,急得令人发慌;美娘的脚便也加快了,冲进厢房,王九妈正在开箱子;行户人家的禁忌,切莫去看人家的箱笼,因而美娘站在门口,先咳嗽一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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