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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“我从遗诏当中听出来的。”李煦放低了声音说,“遗诏确是先皇的语气,而皇位原该是恂郡王的。”

  “喔,”李果俯身说道:“乞道其详。”

  “遗诏大概是早就预备好的,临时填上名字;可是照遗诏的语气,临时填的名字,应该是皇十四子,而不是皇四子。”

  “证据何在?”李果率直问说。

  “证据就是‘深肖朕躬’四个字;说‘克肖朕躬’还则宠了,用这个‘深’字,先皇的意思就是继位的皇子像极了他。宫里的人谁都知道,最像‘万岁爷’的,就是十四阿哥。宽宏大量,待兄弟好;聪明不外露,凡事肯吃亏。而最不像‘万岁爷’,就是四阿哥。”李煦又感慨地加了一句:“一母所生,有这样性情不同的两弟兄,真正不可思议。”

  “嗯,嗯!”李果深深点头,“说雍亲王最不像先皇,确有根据。先皇仁厚,雍亲王刻薄;先皇很看重西洋的学问技术,雍亲王从不亲近西洋人跟西洋的东西。”

  “不喜欢西洋人,是因为到中国来的西洋人,都是教士。你想,有个极受宠信的和尚文觉在他左右,跟西洋教士自然势如水火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李果大吃一惊,“文觉在当今皇上左右?”

  “早就在王府里了。”李煦诧异地问,“文觉怎么样?”

  “莫非莱公不知此人?”

  “我只知道他那张嘴很能说:似乎也工于心计。”李煦答说,“我是‘僧道无缘’,所知仅于此了。”

  李煦惊愕莫名;有不可思议之感。这个寒山寺的和尚,竟有这么一番志向;而又偏偏投到了雍亲王府里,岂非天意?

  “姚广孝助燕王得了天下;难道当今皇上接大位,也是文觉在幕后策画?”

  “一定的!如今我才知道此人阴险不测!”李果回忆着说,“我因为他善于词令,常找他去聊天,有一次我问他:历代高僧他敬仰的是谁?他说道衍。姚广孝的法名道衍;又说:道衍是苏州人,我也是苏州人。当时以为他不过故作惊人之语,现在才知道确有此心。他那年离开苏州的时候,跟我说是去朝峨嵋金顶,也许就终老在峨嵋、青城之间,谁知道他竟投了雍亲王府。光是这一点,莱公就知道他的深沉了。”

  一席话说得李煦傻了!好半晌才怏怏无奈地说:“早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,我一定面奏皇上,把他撵走。我不知道他跟你很熟。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莱公知道他在雍亲王府;早知道了,我一定会告诉莱公。”

  “唉,如今后悔已迟!反正他也帮雍亲王得了天下了!”

  “不然,助人得了天下,还要助人定天下。当年靖难之师破金川门而入,燕王如何对建文及忠于建文的臣子,一般也是姚广孝的主意。这前车不能不鉴!”

  李煦耳中在听;心中想起方孝孺灭十族,以及铁铉、黄子澄等人的妻女眷属,发到教坊,生下好些不知其父为谁的儿女的故事,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。

  “客山,”李煦突有灵感,“既然你跟文觉很熟,我倒想拜托你吃一趟辛苦,去看看你这个方外之交如何?”

  李果心想,此刻来烧冷灶,嫌迟了些。不过多年宾主相待,明知没有多大用处,也得去走一趟。

  “这样吧,”李煦忽又说道:“我们一起进京;我还是应该去奔丧。”

  原来国有大丧,异姓之臣,持服不同;侧近侍从,视如家人之列,在外省亦须奔丧回京,匍匐于梓宫之前。上三旗色衣为太后、皇帝的家仆;所以李煦早跟四姨娘商量过,遗诏一到,立即束装上道。但四姨娘很不赞成,因为腊月中雨雪载途,数千里跋涉,壮汉都视为畏途,何况李煦年迈体衰?结论是看上论如何再定行止;倘或并未指明内务府人员必得进京,不如就免去此行。李煦也答应了,而此刻终于因为不放心大局剧变,翻然易计,决定借奔丧为名,进京观变。

  “老爷,”成三儿走来说道:“皇上的灵堂铺设好了;剃头的也找来了,请老爷截了辫好成服。”

  于是李煦被搀扶出听,只见白帷白幕白椅披,素烛高烧,供着一桌“饽饽”;是织造衙门的厨子,早三四天前,便按照满洲规矩,特地制办好了的。正中悬一副从顶棚垂到地上的大白幕,上面一幅白竹布的横额,写着“天崩地坼”四字;下供一方纸糊贴蓝字的神牌:“大行皇帝之灵位”。走廊上铺起极长的案板,吴嬷嬷正指挥着会针线的仆妇们在裁剪孝服;看见李煦出来,一起都站了起来。

  “你们忙你们的!”

  李煦说了这一句,亲自检点几筵,挑了许多毛病,总嫌用的东西不够讲究;杨立升与钱仲璇照他的意思,实时换过。看看一切都妥贴了,李煦忽又出了花样。

  “客山,我有个主意,不知道行不行?”他说:“我想供三套书:‘全唐诗’、‘佩文韵府’、‘御批资治通鉴纲目’。”

  这三部书是李煦奉旨襄助曹寅、特开书局编纂刊刻的。李果了解他的心理,倘有人来叩奠几筵,就会想到,李煦为先帝所信任;干的差使,不仅限于织造。

  说起来这有表功自炫之意;但亦未尝不是怀念恩泽的一种表示,所以李果点点头:“这亦不算失礼。”

  既非失礼,当然可行。于是临时开库房,搬了这三套大部头的书来;在几筵之旁另设两张条桌,供好这三部书,然后截发成服,全家举哀。在一片号咷大哭声中,“甜似蜜”回来了。

  他带回来好些上谕,部文的抄件。第一件是大丧仪制:“外省官民哭临成服,均如世祖皇帝大事仪;惟内外文武官员一年内不作乐。”另外抄来世祖大丧的仪制是:“诏到日摘冠缨成服,朝夕哭临凡三日;官员命妇亦素服,十三日而除;不嫁娶凡一月;不作乐凡百日。”

  第二件是上谕京外各官,照旧供职,不必来京。第三件是皇八子胤禩、皇十三子胤祥封亲王已有称号,一个是廉亲王,一个是怡亲王。第四件是以未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暂理礼部事务。第五件是定于十一月二十日登极,年号雍正。第六件是命工部左侍郎署湖广总督满丕来京,在原任侍郎内行走;升广东巡抚杨宗仁为湖广总督;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尧署理广东巡抚。

  “这一下,你该死心了吧?”四姨娘对李煦说:“新皇上根本不让你进京。”

  “就我不去,总该有人去;而且越快越好。你看,年老大放了广东巡抚,足见这条路子是好的。”李煦又说:“快过年了,还让李师爷出远门,实在过意不去;无论如何,盘缠一定要从丰。”

  四姨娘不作声,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开口:“总要等小鼎回来了,才能定规。不是好好带上一笔钱,去了也没有用。”

  “怎么?”李煦急忙问道:“小鼎回来了,就有钱了?”

  “也说不定。”四姨娘问道:“那天张得海回来,你是怎么跟他说的。”

  “我叫张得海跟小鼎说,让他跟沈宜士先回苏州再说。”

  “那也该到家了呀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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