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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芹官听在耳朵里,又心痒、又气恼;蓦地里想到,这不是一个发脾气的好题目?走过去吆喝一顿,看她们怎么说?转念又想,就把她们骂哭了,又有何意味?因此已跨出房门的脚,却又收了回来。

  “快二更天了!”春雨说道:“别玩了吧!”

  于是收了牌,小莲带着小丫头,前后检点,关上院门;回到屋子里,只见桌上摆着六个碟子,是吃稀饭的小菜。

  “唷!你还真会摆谱。”

  春雨没有答她的话,只说:“你别睡,听我的招呼。”

  说完,出屋向对面走去;小莲明白了,是去看芹官,便悄悄掩了去,在堂屋里静静倾听。

  这时春雨已到了里面,只见芹官朝里和衣而睡;一双未脱鞋的脚,屈着伸出床沿。春雨不忍叫醒他;取一床罗剎国来的呢毯子,轻轻替他盖在身上。

  那知芹官蓦地里将呢毯子一掀,口中说道:“别理我!”

  “吓我一跳!”春雨拍着胸说:“原来是装睡。”

  “装睡?我还装死呢!”

  堂屋里的小莲可忍不住了,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;而且越想越好笑,捧着肚子,奔回原处,伏在桌上大笑。

  “好了!”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,悻悻然地说:“别再跟我过不去了,你们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,行不行?”

  “你这话是怎么说来着?你当着人给我难堪;把小莲又给骂哭了,倒说我们跟你过不去。”

  “把小莲骂哭了?我不明明听见她在笑,乐得很呢!”

  “她乐她的,总不见得挨了骂还会笑;世界上没有那么贱的人。”

  “我也不是存心要骂她;更不是有意当着人给你难堪。人总是有气性的,偶尔忍不住失于检点,你们就这么伙着来对付我,把我撇成个野鬼孤魂似地!”芹官越说越觉得委屈;到得最后声音也变了;眼圈也红了。

  春雨自然于心不忍;不过她心中明澈如水,要规劝便在此时。当下牵着他的手,并坐在床沿上说:“你心里难过,我心里又何尝好过?谁忍心把你撇在一边不理你?不过,不是这么冷你一冷,你也不会明白,做人最要紧的是甚么?”

  芹官不答;他实在也并不明白。所以一直将脸扭在一边,还不好意思转脸来问。

  春雨看他不作声,便又说道:“其实,我也是今天才明白。做人最要紧的是人缘;如果做人做得人家都不爱理你了,一个人孤孤单单地,多没意思?”

  这话,芹官是听了进去了。切身的经验,使他无法不接受她的看法;只是他也不无反感,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。

  “莫非我这么说了你们两句,就是犯了大错,就不能再理我了?那是你们气量太狭!”

  “不错,不能为了一句话就不理你;就怕一开了头,弄成习惯,教人怕了你,就非躲你不可了。”春雨紧接着说:“今天棠官失手把扇子掉了在地上,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;我看你要说他,赶紧拉了你一把,就为的棠官慢慢在怕你了,我不能不拦你,不能不提醒你。至于我自己,你偶尔来这么一回,我也不能那么小心眼,就会记恨;可是──”她笑笑没有说下去。

  “可是甚么?”芹官追问着。

  “你别问了!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。”

  “不!”芹官一定要问:“你非说明白了不可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推她的肐膊。

  “你一定要听,我就说。如果你的脾气不改,动不动就是这样;我也不会记你的恨,只怨我自己的心不诚,不能劝得你听好话。那时,我怎么有脸见太太,只好悄悄儿回明震二奶奶,或是调我到别处,或是放我回家!”

  “放你回家?”芹官脱口说道:“那是再也办不到的事。”

  “这也奇了!我也有爹有娘,又不是家生女儿。府里的规矩,到了二十五岁是一定放出去的;大不了,我在那里混个七八年,再没有不放我的。”

  “你倒说得容易!”芹官笑道:“七、八年的日子是容易混得下去的吗?我也不知道你到那里去混?”

  “反正不会在双芝仙馆。”春雨接着又说,“就在双芝仙馆,你留得我的人,留不住我的心。”

  听得这话,芹官心头疑云大起,脸上的颜色也很难看了,“你这是真心话?”他扳着她的肩问。

  这时,小莲由于久等春雨不来,却又到了堂屋,正听到她在谈七、八年以后之事,自然关心。她关心春雨的出处,由来已非一日;一半是出于好奇,每次想到春雨跟芹官在一起,就会连想到乡下人家的童养媳,她曾见过一对,妻子比丈夫大九岁,到“新郎官”十六岁圆房时,“新娘子”也不过二十五岁,但以操劳多年,憔悴特甚,看上去竟像是母子;尤其是神态之间,对“小丈夫”的说话行事,绝少婉娈将顺的味道。如果春雨跟芹官也有这样的一天,不是件太不可思议的事?

  她当然不会知道,马夫人对春雨有了很坚定的承诺;因此,她总隐隐然地觉得春雨与芹官迟早是分手的局面。此刻不正就是端倪已露?意会到此,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;她不明白自己何来这种感觉?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;因为她不愿漏掉春雨与芹官之间的每一句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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