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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第二天不到中午就有了回话,他说曹震这天晚上有个应酬,酒不能不喝,但绝不会喝醉。等应酬完了,就来赴约;大概是二更时分。

  时当盛夏,二更天纳凉的人还很多,不甚方便;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;赛观音便问:“你呢?”

  “我这回去就装肚子痛;还得到二奶奶那里去要药,让她知道,今儿我没有跟二爷出门。”

  “这个主意好。只要不连累你,我就放心了。”赛观音又说:“你跟二爷说,打后门进来;不必叫门,推进来就是。”

  到得傍晚,赛观音取两三两碎银子,让张五福到赌场里去混一夜;然后预备了酒菜瓜果,洗了一个澡,已是起更时分;不道天色忽变,下起雨来,将在外面纳凉的人,都赶回屋子里去了。

  “妙!真是天从人愿。”赛观音心里在说:“只别下得太久。”

 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,便即止住;纳凉的人正好趁暑气全收,补足连日炎暑、夜不安枕所缺乏的睡眠,所以巷子里空宕宕地,惟有明月照着积水,恰是来赴幽期密约的好辰光。

  微有酒意的曹震,久已没有这样兴奋的心情了,不仅因为工于泥夜的赛观音,是他众多旧欢中,绝少常常萦怀的一个;而且也因为她有不知道甚么“极要紧的话”,为他带来了一份渴望揭开谜底的期待之故。

  进入极窄的巷子,家家熄灯;幸好方向正对着下弦月;积水泛光,相当明亮,他只拣着黑处下脚。到得张家后门,细辨一辨,墙头上有盆“万年青”,确定不错,便照约定,伸手轻轻一推,“咿呀”一声,那扇黑漆小门应手而启。

  等他站定脚轻咳一声,窗户中随即出现了人影,背着灯看不清面貌,但不言可知必是赛观音。否则,深夜擅闯民宅,早就为主人家大喊“有贼”了。

  “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?”赛观音迎了上来,握着他,用极低的声音问说。

  这使他意识到蓬门荜窦,屋浅人众,说话千万不能大声;便凑近她的耳际,却又忍不住先亲了一下,然后答说:“不是说晚一点好吗?”

  “多亏得这场雨。不然,这会儿巷子里说不定还有人呢!”赛观音又问:“没有遇见人吧?J

  “不但没有人,连鬼都没有。”

  “别胡说!”赛观音轻轻打了他一下。

  他趁势拉住她的手,双携进屋,灯下细看;赛观音已披散头发,松松编了一条辫子;身上是一件玄色纱衫,映着她的如凝脂般的肤色,一下子将他的兴奋心情,推到了尽头,便抱住不放了。

  “干嘛这样猴急!该是你的,总是你的;不是你的,那怕拴在床栏杆上,还是会飞掉。”

  “话是不错,不过──”曹震突然想起,“你有甚么要紧话,快说!”

  “没有。”赛观音的回答,大出意料,“不是说有要紧话,怎么能把你哄了来。”她紧接着又问:“兴儿呢?”

  “闹肚子疼,跟我请假;又到里面去要药。这个小猴儿,”曹震笑着骂道:“鬼心思多得很。”

  “甚么鬼心思?”

  曹震已猜到兴儿是怕他来赴密约,万一为震二奶奶知道了,“吃不了兜着走”,预留卸责的余地;不过这话跟赛观音实说就无趣了。所以顾左右而言他地问:“你说要喝酒到这儿来喝;酒呢?”

  “在里屋。”

  里屋便是赛观音的卧房,床前一张半桌,杂物都已移开;覆一个大纱罩,揭开来看,一碟鱼干、一碟虾子拌鞭笋、一碗还有热汽的鮝鸡汤,再就是一碟子已用石灰收得极燥的毛笋煮黄豆。

  “穷家小户,就只有这样待客了。”赛观音说,“你坐在床沿上吧,舒服些。”

  说着,赛观音去捧出一小坛酒来;也不知是甚么药料泡的,只看是极娇嫩的鹅黄色,曹震便忍不住猛喝一口。

  上口才知道厉害;不敢下咽,怕呛了嗓子不得了,忍着辛酸在口中含了一会,才慢慢下咽。

  “好家伙!”曹震摇摇头,“颜色像十四五岁的小妞;那份辣劲儿,如狼似虎,跟你在床上一样。”

  “狗嘴里不出象牙!”赛观音白了他一眼;接着又说:“我泡了一壶金银花露在那里,拿来把它兑上。”

  兑上金银花露的洋河高梁,好上口得多了;曹震一面喝酒,一面问道:“你近来怎么样?”

  “还不是过苦日子。熬不出头了!”说着,赛观音幽幽地叹口气。

  曹震不作声,心里不免歉疚;因为连句安慰她的话都想不出来。

  “五福呢?”他没话找话地说。

  “还不是又去看他的‘相好’去了?”

  “喔!”曹震不由得注意,“他还有相好?”

  “是啊!不但有相好,还有三个。”

  这一说,曹震才知道她在开玩笑;张五福喜欢“赶老羊”,三个“相好”指的是三粒骰子。

  “这跟相好泡上了,就是一夜。”曹震笑着问说:“是不是?”

  “你呢?”赛观音望着他问;眼波欲流,冶荡无比。

  冲淡了的酒是不容易醉了,但徐娘风情,别有醉人之处;赛观音的眉头眼角,处处挑逗。她是有意如此,等纵体入怀,了却了相思债,好谈正事。

  “你慢慢喝着酒,听我告诉你一件你一定要打听的新闻。”

  “喔!”曹震有些困惑,兴儿来说,她是有要紧话;来了又说没有,只是哄他来的一个借口;这会却又说是一件他一定要打听的新闻。言语闪烁,到底是甚么花样。

  “你当我在捣鬼是不是?”赛观音说,“刚才我故意不说,为的是一说了,你甚么兴致都没有了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曹震将酒杯放了下来;有些惴惴不安地,“你别再吞吞吐吐了!”地催促着,“痛痛快快说吧。”

  “本来我不想告诉你,只为我说错了一句话,怕要连累一个老实人,不得安生;没奈何,只好在你面前,替这个老实人剖白──”

  “越说越玄了!”曹震有些不耐烦,“到底甚么事?”

  一个急,一个偏是慢条厮理地,“锣不打不响,话不说不明;没有来龙,那有去脉?”赛观音又说:“你这么紧催,催得人心慌;我都不知道打那儿说起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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