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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三


  绣春与夏云相顾无言,等何谨走了;夏云低声问道:“刚才我说错了甚么话;惹太太生气了?”

  “别问了!各人心里一块病;以后留神,别碰人家这块病就是。”

  “真是,”夏云咕哝着:“不问还好;越问越胡涂。”

  绣春到底是在感情上经过大波澜的;马夫人那种幽微的心境,能够揣摩得出来。但虽有所知,苦于难言;也不便明言,只说:“咱们还到太太屋子里守岁去。”

  * * *

  看到红绫题签“北齐校书图卷”的字样;曹頫失声说道:“这幅画找到了!”

  何谨不解所谓,只说:“是閰立本的真迹。”他一面将画轴展开;一面指着“蕉林书屋”的印文说:“是梁家流出来的;可惜不全。”

  “怎么不全?”

  “四老爷看题跋就知道了。”

  原来题跋中说,北齐文宣帝高洋诏文臣十一人校定群书,以教皇太子,但图中只剩下了四个人,所以说“不全”。

  “就不全,也还是稀世之宝。”曹頫说道:“四年前,皇上传口谕,说曹某人忠厚谨慎,不会出乱子;把我归入怡亲王照看的名单。当时我跟老太太说,怡亲王收了三幅唐画,一幅王维,一幅吴道子,一幅杨升,咱们把閰立本的这张画送他,凑成四幅,岂非美事?老太太答应了;那知过几天再问,说是‘不知道搁那儿去了,慢慢儿再说吧!’就此没有下文了。我以为真的找不到了,那知还在?”

  “这么名贵的东西,怎么会找不到?”何谨慢吞吞地说:“大概是老太太怕有忌讳。”

  “忌讳?”曹頫抬眼问道:“甚么忌讳?”

  “四老爷倒先看看陆放翁的这段跋。”

  这幅画五段题识,都出于宋人,范成大居首,陆游列在第四,题的是:“高齐以夷虏遗种,盗据中原,其所为皆虏政也。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,如犬着方山冠!而诸君子乃挟书从之游,尘埃膻腥,污我笔砚,余但见其可耻耳。淳熙八年九月廿日,陆游识。”

  看完,曹頫惊出一身冷汗,“怪不得!”他说:“这让皇上知道了,咱们曹家不就成了汪、查两家之续?”

  这是指汪景祺、查嗣庭而言,一为“西征随笔”,一为乡试出题犯忌讳,被祸极惨,记忆犹新。曹頫想起来不寒而栗,自己吓自己,脸色苍白,不住喘气,好半天作声不得。

  何谨没想到一句话的影响如此严重!心里既不安又抱歉,赶紧将画挪开,换了一杯热茶,捧给曹頫;他接过来喝了两口,才能启齿。

  “咱们家,还真是少不得老太太这么一位当家人。如果老太太在世,不致于会有今天。”曹頫喝了口茶说:“我在京里听说你震二爷夫妇闹得不可开交,而且是丑事,我见了二太太都不好意思问。倘若有老太太在,何致于有此外扬的家丑?”说着,不由得喟叹,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了。

  见此光景,何谨亦为之黯然。想劝而无可措词,只好用别的话岔开这一段;“四老爷,”他说:“实在说,这幅画送怡亲王,物得其物,确是好事。倘或四老爷决定这么办,我倒有个主意。”

  “喔,”曹頫先没有听清楚,抬起眼来来看着何谨,思索了一会,才记起他的话,便即问说:“你有甚么主意?”

  “把陆放翁的那段跋拿掉,重新裱过,不就没有忌讳了吗?”

  曹頫沉吟了一会,点点头说:“这倒使得!就不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?”

  “不会舍不得。”何谨停了一下又说:“而况这是件求之不得的事。”

  所谓“求之不得”是正遭祸事,全靠怡亲王缓颊;有这么一条可以致意的路子,在马夫人自亦是求之不得。这番含蓄的意思,曹頫自然听得出来,便又深深点头。

  “光是一幅不象样,至少得再配一幅。”

  “那就在余下的五幅中挑选。”何谨答说:“有了画,再挑一张字,就成对了。”

  “言之有理。”曹頫问道:“你看挑那一幅?”

  何谨随手取了一轴,展开来看,入眼便知是苏字:牙色宣纸上,苏东坡写了他的一首寒食诗,字前小后大;余幅有黄山谷大字行书的题识。纸幅犹自有余,董其昌用小字行书写了一篇跋:“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,不下三十余卷,必以此为甲观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。”

  “苏字还有比这好的。不过有董香光这篇跋,不算最好也算最好了。就是它吧!”

  “要送就得快。”何谨意在言外地说:“送得越早越好。”

  “只有让二太太带去。”

  “二太太不知道甚么时候才动身?王老二的伤势还没有好透,骑不得马。”何谨建议:“不妨让王老二派一个伙计,专程走一趟,请朱师爷代送。”

  刚谈到这里,只听门外何诚的声音:“回四老爷的话,铜山县王大老爷派人送了一桌菜,还有信。”

  曹頫大为诧异,半夜里送筵席大是奇事,也不知这铜山县的“王大老爷”是谁?等将何诚唤了进来,接信一看才知来历。

  原来铜山县的知县,名唤王朝禄;当年曾受曹寅的提拔,与曹頫亦曾见过数面。说起来原是泛泛之交,不道信中写得极其恳切,叙旧以外,说刚得信息,本来要亲自拜访,只为时逢除夕,官场有许多仪节,他身为首县,不能不加应酬;只好元旦来拜年。又附了一份帖子,年初二中午,请曹頫吃饭。

  “这可糟了!”曹頫皱着眉头说:“我这一露面,一道、一府,还有河务同知衙门,都得应酬,年初五都脱不掉身。”

  “王大老爷派来的听差还在等回帖。”何诚问道:“四老爷要不要亲自交代他几句话?”

  曹頫沉吟了一会说:“不必!我写封回信。”又向何谨说道:“你到二太太那里去要个赏封来。”

  等何谨取来四两银子的一个赏封,曹頫信也写完了,一起交给何诚去打发了来人,方将信中内容告诉何谨,向他问计。

  “我归心如箭,那有工夫应酬?不走就一定被拖住了,我告诉王大老爷,说路过徐州,明天一早就走。万一王大老爷不信,明天真的来拜年,这可怎么办?”

  “只有找个地方躲一躲。”

  “甚么地方?”

  何谨想了想说:“有座道观叫紫清宫,地方很清静。老道法名玄胜,人很不俗,会下棋。四老爷到那里去下一天围棋吧。”

  “也好!”曹頫问道:“远不远?”

  “不远。”

  “好!明天一早,连行李一起搬过去,跟柜上说我已经走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窗外有人接口:“四老爷明天一早就走?”

  “是夏云。”何谨一面说,一面掀开门帘,放她进来。

  “不是真的走,是躲应酬。”曹頫又问:“二太太睡了没有?”

  “二太太让我来问四老爷,那一桌菜怎么办?吃不了蹧蹋了可惜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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