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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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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来,少不得有一番小小的周旋;方观承也有些酒友要招呼。忙过一阵,才找到一副座头,大酒缸的盖子便是桌面。下酒的只是些豆荚之类不中吃的粗食;但门外有各式各样的小吃,方观承很内行,指明要谁的炒肝;谁的汤爆肚;谁的炸三角。曹雪芹大多没有吃过,新鲜滋味,加上好奇;非常满意地说:“倘或不是方先生带我来,真不知道有这么样的好地方!” “天下到处有好地方。不过,只有心无成见,才能发现。”方观承也很满意;满意于曹雪芹之不似一般的纨袴,“你不嫌这里是贩夫走卒取乐之处,说它好;实在难得。”说完,陶然引杯,浮一大白。 曹雪芹便又替他斟满,口中说道:“方先生走遍天下,饱尝珍味;我倒想知道,方先生觉得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是甚么?” “我是走遍天下,饱尝世味。”方观承持杯在手,徐徐说道:“饥者易为食;天下最好吃的东西,每每是极普通,而偏偏就是你不容易到口之物。” 曹雪芹觉得这几句话颇耐咀嚼,而话中当然包含着他饱尝过的世味;便点点头不作声,等他说下去。 “府里今天‘吃肉’,我就说个吃肉的故事你听。是今上改元的那年——” * * * 雍正元年十二月里,方观承沿着运河到了扬州府属的宝应县,身上一文不名;心里在想,有个堂房姊姊嫁在宝应,夫家姓乔,几次带信来,经过宝应务必去看看她。这一回似乎非去看她不可了。 宝应乔家是巨族,很容易地问到了地址,只见高大门楣,门廊里两条黑漆长凳,坐着六七个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,一色蓝布罩袍;袖口卷起来,不是紫羔,就是俗称“萝卜丝”的羊皮袍子。 “你要干甚么?”有人问方观承。 “我来看亲戚。” “看亲戚?”那人是诧异的声音;同时抬眼拿他从头看到底。 这一看,方观承方始发觉;不由得自惭形秽,一件旧棉袍,败絮已露;束腰的布带不够长,接上一条贯穿制钱的“串头绳”;脚上一双泥泞满染的布鞋,俗语所谓“前面卖生姜,后面卖鸭蛋”,前露趾、后露踵,中间须用草绳连脚背缚住,才能举步。 “这里,”那人似笑非笑地:“那会有你这么一位亲戚;你弄错地方了!” “府上,”方观承嗫嚅着问:“是姓乔吗?” “是啊,宝应乔家,那个不知道?” 是“宝应乔家”就不会弄错。但方观承已无再多说一句话的勇气:默默转身,茫然地只往前走。 也不知走过几条大街小巷,又来到闹市;方观承识得此处叫卢家巷。年近岁逼,打年货的人很多,有家肉店,生意好得出奇,顾客拥拽不堪,方观承走不过去了,索性倚柱稍息,看看热闹。 看了一看,他才明白这家肉店顾客格外拥挤的道理;原来店里只得掌柜一个人,而年下来买肉的,一买都是十几二十斤;到得切割成交,大都会这么关照:“替我送回去。”甚至交代:“货到收钱。”顾客太多,怕货色弄错,那掌柜得不时停下来,请对面油盐店的账房先生,分别姓氏,写好一张张纸条,作为识别。这样往来频数,耽误了工夫,客人就显得拥挤了。 看到肉店掌柜疲于奔命复遭顾客抱怨,满脸无可奈何的神情,方观承不由得好笑;掌柜一眼瞥见,苦笑说道:“客人,你别笑!你换了我试试看。” 方观承突然心中一动,随即答说:“我不会切肉;我会写字。我来帮你。” 掌柜的高兴极了,“我姓胡。”胡掌柜放下屠刀说:“你这个忙帮大了。” 于是借来笔砚,安设桌子;胡掌柜切好肉上秤,口中报数,方观承运笔如飞,跟胡掌柜切肉切得一样快。 到得下午收市,胡掌柜找了个人去送货,自己将剩下的一方肉搭在肩上,带着方观承回家。他的家在河边,茅屋三间,外围篱笆;来应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,乱头粗服,丰神楚楚,见有生客,很快地把头低了下去。 “阿莲,快叫你娘烧饭,我请了位客人来。” 接着,请方观承在堂屋中坐定,细问来历。方观承亦不隐瞒,将父祖遇祸,远戍关外,以及间岁省亲的经过,约略相告。胡掌柜闻之欷歔不绝。 “你请坐一坐,我去打酒。” 等胡掌柜走后不久,阿莲捧了一盘年糕出来,腼觍地说道:“方少爷想必饿了,请先点点饥。”说完,不等方观承答话,己翩然而逝。 方观承确是饿了,但妆点读书人的身份,浅尝即止。等到胡掌柜打了酒来,才将他的妻子、女儿唤出来正式见礼。 “方少爷——” 胡掌柜的妻子刚一开口,方观承便打断了她的话,“千万别用这样的称呼!”他说:“世界上那有像我这种叫化子的少爷?” “不要这样说,做官人家出身,少爷总是少爷。” 为了称呼,起了小小的争执,最后是胡掌柜调停,称之为“方二爷”。方观承因为胡家邻居管她叫“胡大娘”,便也照此称呼;叫阿莲自然是“莲姑娘”。 “你们也坐下来一起吃。小户人家,讲不得那么多规矩。”胡掌柜又对方观承说:“我没有儿子,也没有用伙计。年底下很忙,方二爷如果不见外,能不能在这里过年?到时候,我一定有一分心意。” 方观承欣然答应:“穷途落魄,有胡掌柜收容,是我的运气。” 于是饮酒食肉。门外北风虎虎,门内温煦如春;酒醉饭饱,拆一扇门板当床铺,下铺草荐,上覆布被,都是阿莲料理。 * * * “你问我天下甚么东西最好吃;我告诉你,就是那天晚上的盐菜炖肉。”方观承又说,“不过这倒也不尽是饥者易为食;还有绝处逢生、知遇之感、极浓的人情味在内。” “这是可以想象得之的。”曹雪芹兴致盎然地问:“以后呢?” “以后,”方观承突然有种落寞的神气:“他们一留再留,到二月初才走。” 曹雪芹直觉地认为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,因而追问:“方先生所说的‘他们’是谁?” “自然是胡掌柜夫妇。” “还有那位莲姑娘呢?” 听得这一问,方观承抬眼看了一下;脸上的神色,更由落寞而转为怅惘了。 “方先生,”曹雪芹突然问道:“那时贵庚多少?” “我今年三十六岁;十年前的事——” “这样说是二十六岁。”曹雪芹有句话没有说;也不用说,他知道方观承至今还是单身。 这言外之意,似乎有些唐突;但方观承却不以为忤;叹口气念了两句诗:“‘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’” “只怕现在也是惘然。”曹雪芹替他斟满了酒,鼓励他说:“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。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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