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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“没有这个规矩。”田书办答说:“会典上写得明明白白,只封三代;请封五代,一定不准;何苦自讨没趣。”

  “你别管,只照我的意思去办就是。”

  “办不通的——”

  “你简直是畜生!这么说都不行;官是我做,就算会典上写得明明白白,例是我开,祸是我当,你凭甚么不肯写题本?真是狗娘养的!”

  田书办勃然起身,厉声说道:“大帅凭仗皇上宠信,调任直隶;一切规章制度,都不甚了了;田芳特为替中堂指出来,中堂应该谢谢我,何以反连人家的父母都受辱?”

  李卫楞住了。这田芳是以前在户部顶撞了另一名大有来头的司官,以致被革;李卫看他律例透熟,人又可靠,所以外放云南当盐驿道时,将他带了出来,追随至今。平时发发“牛脾气”,李卫只不理他,过一会自然无事;不道这天居然敢于如此顶撞,大出意外,以致一时不知所措。

  谁知田芳因为李卫恃宠而骄,大改常度,早就看他不入眼;此时勾起牢骚,胸膈难平,复又大声说道:“大帅为人子孙,封三代还不够;田芳亦是为人子孙,一代封不到,还承大帅赏个‘狗娘养的。’田芳不服;很不服!”

  李卫看窗外人影幢幢,面子上下不来,不由得怒声相问:“就算我错了;你不服又怎样?”

  “田芳能怎么样?别说骂,就是立毙杖下,也还不是白死?所可惜者大人之威,能申于小吏;而小吏之理,不容于大人而已。”说完,掉头就走,径自出了花厅。

  方观承看厅内厅外,无不失色;李卫脸上青一阵、白一阵,心里着实替田芳耽心,情不自禁地转脸目送田芳的背影,觉得所见所闻,有些不可思议。

  “方老爷!”身后发声,转脸看时,是李卫的听差;他说:“大帅请方老爷。”

  “好!”方观承答应着,心里不免有些嘀咕,来得不巧,遇见这么一件尴尬之事,见了面彼此难以为情;其实应该早就溜走的。

  想不到的是,李卫居然面色如常,彷佛根本不曾有过那回事似地;方观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,但仍有警惕,需要小心应付。

  “留方二哥一天,实在也不是甚么大事,有一封向平郡王致候的信,还有几样土仪,想请方二哥带去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方观承问道:“信不知写好了没有?”

  李卫点点头,向左右做了个手势;随即便有人端来一个朱漆托盘,上而托一封信;一个用红纸包着的“官宝”,上写“程仪”二字。

  “信在这里,土仪送到客栈去了。”李卫又说:“些须不觍之物,聊表心意。”说着,一手取信、一手持宝,都递了过来。

  京官过境,只要够得上见面或通信的资格,督抚照例必有馈赠,无须客气;当下先作了个揖,道声:“大帅厚赐不敢辞。谢谢。”然后将信与那个五十两重的大元宝,都接到手中。

  “我已经交代驿站,另外给方二哥拨两匹马;两个夫子,不知道够不够?”

  “尽够了。”方观承接着又说:“倒是有件事得求大帅,鄂中堂颇为风湿所苦,观承家传一个单方,答应写出来送鄂中堂,走得匆忙,一时忘了。昨天晚上想起这件事,怕又忘记,赶紧写了出来,想请大帅派个专差送去。”说着,将一封未封口的信,取了出来。

  信中确有药方;也有几句简单的话,说过保定时,承李卫特意邀留,情意殷殷;他告诉李卫,此来是为有关苗疆的公事来请示。李卫对苗疆用兵,有些意见,很值得重视。在不着痕迹之中,将要告诉鄂尔泰的话都说了。

  李卫倒也很漂亮,当即命人取了个盖了大印的“马封”来,亲笔批了个“飞递。探呈鄂中堂。”交代听差,送给督标中军,立刻派人专送。

  于是方观承拜谢而别,回到客栈,只见廊上堆了好些篾篓木桶;陈把总正与一名跟他身份相似的小武官在闲谈,见了方观承,抢上前来说道:“方老爷,我来引见,这是督抚的杨把总;李制台特为派来的。”

  这时杨把总已行了礼,很恭敬地垂手肃立,口中还说着客气话:“小的是粗人,请方老爷多包涵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方观承指蔑篓问道:“这是甚么?”

  “是制台送王爷跟方老爷的礼;派小的顺便押运到京里。有单子在这里,请方老爷过目。”

  说着,从随身所带的“护书”中取出两份梅红笺的礼单,双手捧上。方观承接到手中一看,只见送平郡王的礼单上写的是:“谨具土仪、奉申敬意。”土仪一共八色,有鹿胶、虎皮、各种干湿果子,数量成双作对,都是偶数,唯独磁器是“一桶”;因为“桶”的谐音为“统”,江山只能一统,不能有二。

  方观承心想,直隶与河南交界的磁州,名为出磁,不过是些绿釉缸盆之类的“粗活”,何能作为致送王府的礼物?这样想着,一时动了好奇心,便向陈把总说道:“你把碗桶打开,我看看磁器。”

  撬开圆形碗桶的盖子,里面是大小共计一百零八件的整桌餐具;比起景德镇的细磁,自不可同日而语,但在磁州已是特制的上品。方观承拿起一只海碗来看,朱红釉上八个描金的圆寿字;想起礼单上还有“蟠桃两箱”,恍然大悟,这是送平郡王的寿礼——他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七;外官与王公不通庆吊,不便特为送礼致贺,有方观承过境的机会,附寄土仪,而暗示不曾忘记平郡王的生日,用心是相当深刻的。

  转念到此,心想怪不得有人说,李卫工于心计,看来这话信而有征。但这“八色土仪”,尤其是有一桶祝寿的磁器在内,不能打碎一样,那就成了路上需要时刻小心的一大累赘,行程大受拖累,越走越慢了。

  好不容易过了芦沟桥,到得崇文门外,天色未晚;方观承本可进城,但以崇文门的税卡,最不讲理,若无王府侍卫持著名帖来交涉,必受勒索,因而决定在城外住一夜再说。

  在客栈中安顿略定,方观承匆匆写了一封信,给平郡王府的长史,说明经过,请他派人来接应照料。然后,换了衣服,打算到违别匝月的大栅栏去逛一逛;找个小馆子舒舒服服喝顿酒,犒劳自己这几天的风尘奔波之劳。

  其时夕阳衔山,暑气未消,方观承懒得多走,找了家熟识的南酒店坐下来,要了一壶花雕、一碟兔脯、一个“冰碗”——新鲜的莲子、粉藕、杏仁、核桃,加上几块冰,是夏天佐酒的妙物。

  刚刚端杯在手,来了一个客人,四处张望,是在挑选座位的模样;方观承觉得此人好生面熟,但急切间想不起来,是在何处见过?

  “田大爷!”有个伙计赶来招呼:“多时不见,那一天回京的?”

  一听“田大爷”三字,方观承蓦然省悟,这不是田芳吗?于是,他脱口说道:“请这里坐;请这里坐!”同时,站起身来。

  田芳与伙计都回头来看,“方老爷,”那伙计说:“原来你跟田大爷也是熟人!那行了,两位一块儿坐吧!”

  “请,请!”方观承伸一伸手,肃客入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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