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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“你别说了。”曹頫抢着说道:“就算你能咬一咬牙,肯吃苦;你娘也一定不愿意让你从军。所以,说来说去,你只有在正途上讨个出身,你说我这话是不是?”

  那还能说不是?曹雪芹毫不考虑地答一声:“是。”

  “那末,你怎么才能在正途上讨出身呢?”

  “这自然是,是想法子中个举人。”

  “法子要你自己想。监生可以拿钱捐;举人要靠你自己的一枝笔,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;你别忘了,你十九岁了!你娘替你托人在提亲了。”

  * * *

  “芹二哥!”咸安宫官学年纪最小的学生保住说:“我娘交代我,明儿包素饺子;务必把你请了去,你去不去?”

  曹雪芹心里有数了;略为想了一下答说:“既然交代你务必请了我去;我不去不就让你挨骂了吗?”

  “我娘倒不会骂我;不过,我姊姊会说我。”

  “喔!”曹雪芹随口问道:“她会怎么说你?”

  “说我不会说话;显得请人家的心不诚。芹二哥,我是这么想,人各有志,不可相强。我娘虽这么交代,去不去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。一个人自己作自己的主张最要紧!你说是不?”

  听得这话,曹雪芹大为惊异;十四岁的保住,居然有这样的见解,可真得刮目相看了。

  “你说得对!我自己作自己的主张。”

  “不去?”

  “去!”

  保住稚气地笑了,欲语不语地显得很诡秘;曹雪芹心中一动,少不得要追根了。

  “你有话想说,没有说出来。”他抚着保住的脑袋说:“小家伙,别跟我耍甚么花巧。不然,你就别想我带你到诗社里去。”

  “老实告诉你吧!刚才我的话是我姊姊教我的。”

  保住道破了底蕴,他母亲交代他,务必要将曹雪芹请了去;保住知道曹雪芹这几天心情不好,怕碰钉子,向他姊姊求教,学得了这么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,果然奏效了。

  一面听他谈,曹雪芹一面在脑中浮起一个影子,只是个瘦窄腰肢的背影,也听到过极清脆的声音,估量约莫十六、七岁;却不知长得如何?

  这样想着,不由得问道:“你姊姊念过书没有?”

  “念过。”保住答说:“念了有三四年,是我爹教的;我爹一死,她就不念了。不过,她自己有两本书,老在翻着的。”

  “是甚么书?”

  “一本是千家诗;一本战国策。”

  “好家伙!你姊姊还念战国策啊!”曹雪芹越发好奇了,复又问道:“你姊姊多大?十六,还是十七?”

  “跟你同岁。”保住问道:“芹二哥,你生在那个月?”

  “四月里。”

  “她比你小四个月。”

  “那就是八月里生的?”

  “对了!所以她叫桂枝。”

  “桂枝,桂枝,这个名字不错。”曹雪芹忽然发觉,这样尽谈人家的姊姊,未免失态,因而赶紧嘱咐:“我是随便问问,你别告诉你妈,也别告诉你姊姊。”

  “不要紧!我姊姊不在乎。”

  曹雪芹一楞;然后问说:“什么不在乎?”

  “我姊姊不在乎人家谈她:她说:越是怕人谈,越有人谈,不理他们不就完了?再说,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人爱提了;那也挺、挺甚么来的?”保住偏着头想了好一会,突然转脸说道:“记起来了!她说,一个人没有人提,也挺寂寞的。”

  就这几句话,桂枝的样子便生动地闪现在曹雪芹眼前了,大方,豁达;一定也能干而得人缘。

  于是他又忍不住问:“谈论你姊姊的,一定很多;是些甚么人呢?”

  “还有甚么人,自然是街坊。”

  “谈些甚么呢?”

  “那可多了。”

  “倒说点儿我听听。”

  “譬如,常有人替桂枝可惜,说她那年应该选到宫里去的;如果自己愿意选上了,这会儿说不定封了妃子了。”

  曹雪芹心想,照此看来,容貌一定出色,越发想一识庐山真面。转念想到“如果自己愿意选上”这句话,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。

  “照你说,你姊姊如果自己愿意选上,就能选上;是吗?”

  “是啊!本来已经选上了。”

  “那又为甚么不进宫呢?”

  “是她自己不愿意;不知说了句甚么话,总管太监就把她刷下来了。”

  “喔,”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:“凭她一句话,想不进宫就不进宫;那有这么方便的事?”

  “真的。”

  “那么是句甚么话呢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只听人夸她那句话说得很绝。”

  最好奇的曹雪芹,没有能知道桂枝说的是句甚么话,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。一定下来就暗中琢磨,却始终无从索解。到得第二天下午,由保住陪着到他家去吃饺子时,特意关照保住,务必把桂枝的那句话打听出来;而且悬下重赏,办到了送他一个景泰蓝的银表。

  保住又惊又喜,“说话算话不?”他问。

  “我还能哄你!你要不信,我先把表给你。”

  曹雪芹原有两个表,一个打簧金表搁在荷包中,随身携带;另外一个银表,悬在床头,权当钟用,当下从床头解了下来,送给保住。

  * * *

  保住姓刘,隶属正黄旗包衣:他的父亲是上驷院的副牧长,四年前到大凌河马场去选马时,不慎堕河而亡;遗下一儿一女。保住的母亲,人称“刘大婶”,姓崔,是朝鲜人——正黄旗包衣中有个朝鲜佐领,是当年太宗征朝鲜时,俘获的降人所编组;但时隔多年,除了饮食习惯略有差异之外,与其它包衣毫无分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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