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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“真是皇恩大赦!”曹雪芹一面解钮子脱长衫,一面说道:“震二哥不在,咱们一块儿吃吧。”

  于是打发了高升,曹雪芹坐回原处。曹家家规重,有曹震,总不免拘束;此时就可以出主意了。

  “有甚么好酒?”他问锦儿:“昨儿晚上没有睡好;我得喝点酒,好好睡个午觉。”

  “好酒有!不过,我得问你,你甚么时候回学里去。”

  “我今天不回去。”曹雪芹又问:“锦儿姊,你问这个干甚么?”

  “回头有话要告诉。如果喝了酒睡午觉;一醒要赶回学里,不就没法儿跟你谈了?既然你不回去,尽管放量喝;有南酒、有玫瑰露、有莲花白。”

  “莲花白太辣、玫瑰露的甜味儿受不了;我喝南酒,最好是花雕;天气热,不必烫了。”

  丫头取来了酒,锦儿与秋月也都斟了一盅陪他喝。两个人暂时都不说话,只劝曹雪芹加餐;看他吃得差不多,方由秋月开口。

  “杨小姐的老太爷去世了——”

  “啊!”刚说得一句,曹雪芹便打断了她的话,显得很注意地问:“怎么回事?是在安徽去世的?”

  “是啊!如今这消息还瞒着她家老太太。杨老爷人是故去了;身后还有麻烦。”秋月接着将杨思烈出事的缘由,约略说了一遍。

  “这太惨了!家里还有风中之烛的老太太,看来迟早不保;一旦倒了下来,让她们母女怎么办呢?”

  听得这话,秋月与锦儿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;锦儿便即说道:“原来是我作的媒;如今我要打退堂鼓了。这头亲结不得;不然就是我害了太太。”

  “那怎么谈得上?”

  “怎么谈不上?你倒想,一成了儿女亲家,杨家的事,太太能不管吗?”

  曹雪芹不作声,低下头去挟了一块粉蒸鸡,刚要送入口中,突然抬头说道:“就不是亲戚,也不能不管。”

  “这是甚么道理?”

  “就算萍水相逢,遇到这种事,也应该尽力帮助,而况有此一重因缘。”

  “怎么?”锦儿急急问说:“你是决定要娶杨小姐了?”

  “没有。我没有这个打算。”

  “你不是说姻缘?”

  “喔,”曹雪芹答说:“无女的因缘。”

  “他是讲佛经上的因缘。”秋月帮着解释。

  锦儿笑笑说道:“看起来你倒跟杨小姐有缘;也许天生你就喜欢那种样子的人。”

  这话中就带到春雨了。秋月便假咳一声,作为警告,锦儿却吐一吐舌头,是自觉失言的神气。曹雪芹从小便爱体会女孩子的心境;当即笑道:“你们妆神弄鬼,一定瞒着我甚么;趁早从实招来!”

  “现在还不能‘招’。咱们先谈正经。”秋月说道:“凡事你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;因为亲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,你要为全家着想。”

  “为全家着想,名声最要紧。原来说得好好地;只为人家遭了难,咱们就不提这回事了,不显著太势利吗?”

  秋月和锦儿都没有想到,他会提出来这么一个理由;而且一时也辨不清这是正理还是歪理,只觉得正面不容易驳倒。

  当然,要辨道理还得秋月;她想了一会说:“事情是两桩。譬如说,已经有了婚约,如今要悔约,彷佛嫌贫爱富似地,自然不是咱们家会做的事;可是八字不见一撇,还没有着手事情就变过了,这又有甚么褒贬好落的呢?”

  “话不是这么说,只要心一动,就是种了因,必有个收缘结果;何况,已经约了人家来相看,怎么说还没有动手?”

  “好!我再请教,假如相看不中呢?”

  “那是另外一回事;不过就算那样,彼此总还是有情分在的。”

  说到这里,锦儿有了主意,很快地接口:“对!‘买卖不成仁义在’,咱们就照这个宗旨办事;当作相看不中。如今算跟杨家是久已相与的熟人;既然他家遭了不幸,照你的话说,应该量力帮助,送一百两银子的奠仪,也很象样子了。”

  这番话说得情理周至;办法也是干净利落,秋月佩服之余,笑着说道:“现在我才知道,强将手下无弱兵;把震二奶奶教你的本事,拿出来了。”紧接着又向曹雪芹说:“我看就这样子办吧!你看怎么样?”

  “你们都这么说,我还能说甚么。”

  “我们的话又不是圣旨!”锦儿很大方地说:“你如果有更好的主意,就听你的。”

  “没有!”

  话虽这么说,脸上却有怏怏不足之意,秋月不愿意他受委屈,便又说道:“你心里有话,尽管说出来;怕甚么!别闷在心里,闷出病来。”

  “没有甚么!”曹雪芹自怨自艾地:“早知如此,也用不着害我昨晚上大半夜不睡。”

  “为甚么大半夜不睡?”

  “今天是‘会文’的日子,我得把一篇‘策论’写好了才能来;那知道扑个空。”

  一听这话,锦儿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原来你是为了没有看到杨小姐那个大美人儿生闷气!”她故意收起笑容,一本正经地说:“杨小姐可真是绝色,这两天哭得泪人儿似地,真正叫、叫甚么‘一枝春带雨?’”

  “‘梨花一枝春带雨。’”秋月回答。

  “‘梨花一枝春带雨’。”锦儿极力搜索枯肠,掉了一句文:“真是‘我见犹怜。’”

  话没有完,秋月将一口酒呛了出来,又咳又笑,脸胀得通红,“你真缺!”她说了这一句又笑。

  曹雪芹自然发觉了,锦儿故意在逗他;便索性老一老脸皮说:“不过怎么样,让我见一见,行不行?”

  “行!”锦儿答得非常爽脆,但有转语:“这一阵子人家落了白事,不能出门;等她服满了,我一定想法子让你看一看她。”

  曹雪芹心凉了半截。父母之丧,照旗下的规矩,百日服满;倘以汉人的服制,三年之丧至少得一年以后才能出门。

  “不过,不看也罢。”锦儿又说:“一看让你失魂落魄,害相思病,那可太缺德了。”

  听了这话,曹雪芹又有些躁急难耐的模样;秋月便即说道:“她又在逗你了!别理她。我虽没有见过这位姑娘,料想不过庸脂俗粉;果然是十分人材,不能到现在还没有婆家。”

  曹雪芹对这话颇有反感,却无法驳她;楞了好一会,忽然举箸大嚼,“我也想通了!只当没有这回事。”他说:“放着对胃口的菜不吃,不太傻了吗?”

  * * *

  那是一个月以前的话,曹雪芹倒是真的丢开了,马夫人却还耿耿在心。她的想法跟锦儿不同,觉得杨家的事,也并不是问都问不得;杨思烈如果生前有亏空,人都死了,自然一切从宽,若说追产赔补,十成中能还个三成,便可了结。至于杨老太太,既如风中之烛,也不过拖个一年半载的事;到时候料理身后,无非几百两银子的事。

  为此,她曾特为托人去打听;杨思烈的亏空,有三千两银子便可结案。

  盘算了一下,跟秋月商量,仍旧愿结这头亲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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