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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冯大瑞语塞。王达臣叹口气说:“老何说你到保德州,你就往山西走:为的是被逮住了,证明老何没有说假话。世界上会有你这种傻人做出谁也想不出的傻事来!你还想造反,你想造谁的反;莫非官府比你还傻!”

  这番尖刻的责备,说得冯大瑞胀红了脸,无地自容,本已在失悔之中;不道王达臣多说了一句话,使得冯大瑞有些恼羞成怒,复又一意孤行。

  “像你这样等被逮住了,由口供中去洗刷老何,倒不如干脆自首,说一切与人无干,还省事得多。”

  冯大瑞心头火起,却无可发泄,便只有赌气了;本来还想跟仲四、王达臣求计,此时决定独行其是。因而默不作声。

  “闲话少说,强永年不是胡说八道,已经有证据了。老何的话不错,这件案子现在是交给顺天府在办;保德州隔省,顺天府管不着,就是总督衙门要到山西办案,也得先出公事。可是顺天府属二十四州县,那一处也不保险,说不定明后天就会到通州来找你。大瑞,光棍不吃眼前亏,你今晚上就走;这里有事我替你挡。”

  本是一番极通情合理的话,但冯大瑞心中已有芥蒂,便疑心是仲四怕事,巴不得他早早避开,免得牵累了他。所以毫不考虑地说:“好!我马上就走。”

  “你打算到那里?”

  “不一定。反正离开顺天府就是了。”

  仲四却还未听出他语气中有悻悻之意,所以纠正他说:“不光是顺天府,要离开直隶。山西不行;山东也不妥。倒是河南好。”

  仲四的意思是,河南巡抚田文镜,自上年病殁以后,由湖北巡抚王士俊调任。王士俊是贵州平越人,康熙六十年进士,点了翰林;未到三年散馆,忽然在雍正元年八月,奉特旨拣发河南,以知州任用。这是从未有过的创例,在王士俊来说,应该是很大的委屈,而他欣然奉旨,一到河南,便补了许州知州。这一下,大家才明白,原来王士俊跟河南巡抚田文镜早有结纳;而田文镜是当今皇帝在藩邸时,暗中布置的三名心腹之一——这三名心腹,职位不高,但居要地,一个是在宗人府的鄂尔泰;一个是在户部的李卫;再一个就是一直在外省转来转去当州县官田文镜。

  有此三名心腹作耳目,亲贵的交往;军需的支销:以及封疆大吏对于拥立的动向,在藩邸的雍亲王,无不了如指掌;因而得以内结隆科多,外恃年羹尧,一夕之间,夺得大位。但这三名心腹,守口如瓶,不露丝毫口风;亦不显丝毫形迹,所以都能获重用。但此三人之间,彼此亦有猜忌;当今皇帝便是利用他们彼此之间的猜忌,相互监督,才能免除“合而谋我”之患。

  当然,这三个人之下,又各有心腹;王士俊是田文镜的心腹,在河南当了两年知州,调往广东,升授道员,不久署理藩司,负有间接侦察鄂尔泰的密命。雍正九年擢任湖北巡抚;田文镜老病侵寻,解任调养,仍无起色,病殁以后,调王士俊继任河南,这是皇帝酬庸田文镜的一番苦心——田文镜在河南的种种纰漏,逐渐暴露;倘换了个与田文镜毫无渊源而又能干的巡抚,一定大为更张、严词参劾,那一来田文镜盖棺而不能论定,身后亦许还会严谴,亦觉于心不忍,调王士俊继任他的遗缺,就在期望王士俊能善为田文镜补过。

  但田文镜与李卫不和;李卫又与鄂尔泰不和,已不是官场中的秘密。既然如此,李卫要办的案子,在河南就会行不通;因此仲四认为冯大瑞避到河南,比较安全。

  “对!”王达臣亦附和此议,“河南水陆两路的同行很多,处处有照应。大瑞,你就听仲四爷的话,到河南去吧!”

  大家都这么说,冯大瑞自然没有话说;但他心中另有打算,只是不争而已。

  “大瑞,”仲四又说:“我替你预备好了!不过,既然到河南,我还得替你写两封信。”

  就在这时候,听得有人叩门;三个人都侧耳静听,去应门的是仲四的外妇金二姐,喞喞哝哝,低声交谈,不但听不出说些甚么,甚至不知道来者是男是女?

  “别管了!”仲四说道:“大概是街坊来借钱。”

  说着,走到临窗的方桌边,去吹拂尘封已久的墨盒;然后找笔找纸,坐下来写信。仲四写字,有副特殊的功架,左手五指半屈,齐肘平置桌沿;右手握笔,置腕于左掌之上,刚写了一个开头的称谓,只听金二姐在喊:“当家的,你来!”

  转脸看时,金二姐一手掀门帘,一手扶门框,双足在门坎之外;仲四以为街坊来借钱,数目较大,她不敢作主,当即答说:“不要紧,你说吧!”说完,又低下头去写信。

  “是要紧事,你来嘛!”

  这一下,仲四不能不离座了;王达臣与冯大瑞也都有些疑心,但还不便发问,只面面相觑地凝神静听——始而小声交谈;继而彷佛起了争执;最后是仲四发怒了。

  “你一个妇道人家,懂得甚么?噜苏个没完!天塌下来有我;不是你该管的事,少管。”

  接着,就看见仲四掀帘而入,脸上犹有怒容。王达臣便慰劝地问道:“干吗生那么大的气?何必!”

  仲四不答他的话,招招手将王、冯二人唤到面前,低声说道:“顺天府派人下来了,住在仓书张老九家;张老九派人来告诉我,让我去一趟。如今咱们分头办事,达臣到沧州去一趟,把强永年搬了来;大瑞今夜就走,我马上给你写信,到归德府投奔三义镖局关老掌柜。”

  “不!”冯大瑞立即接口:“顺天府的人,自然是冲着我来的。我不能走。”

  “唉!大瑞,”仲四皱着眉说:“你别混充英雄!强永年既然说过这话,又有张老九在,公事上打了过门,自然没事。你一充英雄好汉,一到了案,事情反倒麻烦了。”

  “这话不错!”王达臣说,“你听仲四爷的话没有错。”

  “不!一人做事一人当——”

  “你别再多说了。”仲四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:“你别瞎搅和。”

  说到这样的话,冯大瑞不再作声;仲四亦无暇多说,伏案写信,信没有封口,递给冯大瑞看,写得十分切实,只说冯大瑞有为难之事求助,一切都跟他面求一样。

  “你跟他老实说好了,让他替你找个地方,静静住个两三个月。等这件事了结了,你再回来。”

  “是的。我要回来。”冯大瑞意味深长地说;但仲四与王达臣都没有听出他弦外有音。

  “你钱够不够?”王达臣说:“我那儿有一百多两银子;随后我再寄给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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