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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


  醒来时,窗外的暮色已很浓了。曹雪芹睡得很沉,一时不辨身在何处;只觉得衾枕间有股似陌生而又熟识,好久好久以前曾经闻过的香气。是在那里闻过的呢?他这样自问着,苦苦思索;终于想起来了,是跟春雨在一起的时候。

  这才想到,自己是在绣春床上;拿绣春来跟春雨相比,不由得绮念大起,想按捺,按捺不下;自觉苦恼却又不愿起身。

  就在这矛盾的心情中,听得房门响声,影绰绰地看得出是绣春。

  “该醒了吧?”

  曹雪芹刚要答应,突然心中一动,便不作声,只把身子动了一下。

  “芹二爷,该起来了。”

  曹雪芹仍旧不响;闭着眼听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。最后,脚步停了下来,如他所预期的,来推他来了。

  “芹二爷,芹二爷!醒醒。”

  曹雪芹“嗯,嗯”地,模模糊糊地应着,慢慢翻过身子来;顺势抓住她的手,然后脑袋一侧,动也不动地彷佛又睡着了。

  绣春倒是真的以为他是睡梦中翻身,无意间有此动作;但挣脱时发觉他握得极紧,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。

  这自然使得她心乱了,有些惊骇,有些好笑,也有些不忍再挣扎,于是索性在床沿上坐了下来,打算着定定神再说。

  这对曹雪芹便成了一种鼓励;不过他也不敢轻︱动,握着她的温软的手,稍稍捏了两下。绣春当然感觉到了;乘他松弛时,把手抽了出来,随即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。

  “你心里在想甚么?”

  语气很威严,还带着些恐吓的意味,就像做母亲的发觉小儿子做了不规矩的事,发出质问那样;但绣春不免惭愧,怀疑她自己够不够资格用这样的声音,问这样的话。

  曹雪芹的回答,不算意外,“没有啊?”他嗫嚅着说:“没有想甚么;我刚刚醒过来。”

  本来不打算再往下说了,但因为他的最后那句话,她觉得不妨乘机问一问:“那末你一定在做梦!梦见甚么了?”

  这对曹雪芹是个启示,就像俗语所说的“借酒盖脸”;借梦却可抒心,但风流要出之以蕴_藉,便先宕开一笔,争取构思的工夫。

  “对了!正在做梦;是个美梦,让你一巴掌打碎了。”

  “胡扯!”绣春笑道:“说起来还是我不好?”

  “我不敢说你不好。不过你总也有过做梦做到最甜的时候,忽然一惊而醒;那种心里发空、发慌,不知人生有何乐趣的经验吧?”

  “说得这么可怜!”绣春有些真的相信他做了一个梦了,“你的梦怎么甜法?”

  “我不能告诉你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绣春越发要追问:“莫非有甚么顾忌?”

  “有一点——”

  刚说得半句,只见绣春倏地起立;她的耳朵尖,听见有人来了,一面往外走,一面提高了声音说:“快开饭了,起来吧!”

  * * *

  饭桌上谈起曹雪芹出关的事;锦儿照她跟绣春商量好的办法,劝他不必怕马夫人没有秋月不便——秋月曾经自告奋勇;马夫人当然赞成,但却添了句:“不过这一来,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?”曹雪芹深知老母不能没有秋月,因而便一直表示,他自己能照料自己,只带一个小厮就行了。

  这时他仍旧是这样的话,“我一个人在学里,使唤公中的苏拉,也没有甚么不方便。”他说:“你们别再把我看成娇生惯养,甚么都不能动的人!”

  “这是在学里,甚么都有人管;而且管得好好儿的。再不然,还可以回家来;或者少甚么东西,派苏拉来说一声,马上就给送了去。”锦儿重重地说:“到出了门,你试试看!,”

  “就是在学里,你也照顾不了自己。”绣春接口:“你倒想想,光是荷包,你一年要掉多少个?”

  “那,那是我送了人了。”

  “好!那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”绣春是抓住了把柄的神气,“你说,你把我给你的荷包送给谁了?”她又扳着手指数:“一个、两个、三个、四个,四个如今只剩了一个了!”

  “谁说的?两个。”

  “那末还有两个呢?”

  “掉了就掉了,何必说假话?”锦儿威胁着说:“你要把我们给你的东西随便送人,你就甭想再跟我们要甚么东西!”

  曹雪芹不作声;绣春却得理不让人,钉着问说:“到底是送了人了呢,还是掉了?你说啊!”

  曹雪芹无奈,答一句:“你想呢!”

  绣春噗哧一笑,“不是送人,也不是掉了,”她说:“是荷包自己长了翅膀飞了。”

  彼此一笑,这一段就算揭过去了;曹雪芹正色说道:“事难两全。秋月如果不在太太跟前,我实在不放心;就有秋月,我也不能在外头过舒服日子。”

  “这话,”绣春不服气地说:“放着我干甚么的?”

  “是啊!”锦儿也说:“太太一搬了来,住得那么近;有事当然我们伺候,你很可以放心。”

  话是一样漂亮,也一样的出自衷心,但曹雪芹了解,说同样的话,却有不一样的想法,在绣春,早有了坚定不移的打算,决不会跟锦儿分庭抗礼,那便跟秋月是同类的身份;秋月走了,有她补缺,跟马夫人朝夕作伴,所以说:“放着我干甚么的?”

  但在马夫人却不能作此打算或期待;如果透露这样一点点意思,便等于反对绣春与曹震的复合,所以心目中只认为唯一能日夕不离的,只有一个秋月。但这些意思,却无法当着锦儿说,便只有低着头喝闷酒;猛喝了一杯,自己伸手去提壶。

  手刚伸到壶把上,一只温暖的手压了下来;曹雪芹微微一惊,但却不忙着应付这意外之惊,心里在问:是谁的手?软柔温腴,个把时辰以前刚握过,当然是绣春的手。

  及至抬眼看时,才知道错了;“你看你,”锦儿说道:“光拿这一点说好了,没有个体己的人在旁边;谁能拦得住你这么不顾命似地给自己灌酒?”说着,把手松开。

  曹雪芹不好意思把酒壶提过来,也松开了手;于是第三只手伸了过来,“我来监酒。”绣春说道:“只准你再喝三杯。”她替他斟着酒又说:“你总知道监酒之威,令出如山;只有三杯酒,你慢慢儿喝吧!”

  “对了!少喝酒,多吃菜。”锦儿挟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火腿给他。

  “好了!别谈我的事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这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;而且也还有些日子,大可从长计议。”

  锦儿点点头,向绣春使了个眼色;很明显地,意思是此事不必再跟曹雪芹谈,直接向马夫人面前下手。

  绣春却无表示;举一举杯,送到唇边呡了一口,然后挟了一块醉蟹到面前,拿银镶象牙筷,细致地剔着蟹黄吃。

  虽说细致,也仍是干净利落;看着她那双灵巧而又丰腴的手,曹雪芹想起偷握的滋味,不由得便定着眼看;绣春自然想不到他此时有此绮思,挟出一块紫膏,摆在他面前的碟子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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