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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〇


  “这么说,是你乘虚找上门去的。”

  “那也不是故意的。这天我喝了酒;前一天晚上又没有睡好,又困又倦,绣春就说:不如在这里睡个午觉。这一睡就——”曹雪芹笑了一下,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“哼!”秋月微微冷笑,“这一说,倒是郎有情,姐有意!”

  曹雪芹仍然不答;停了一会,见秋月没有表示,方始又问:“这件事该怎么办呢?”

  “等我好好想一想。这件事你先别张扬,传出去不是甚么好听的话。”秋月又问:“绣春还跟你说些甚么?”

  “她问我怎么办?我说,我得跟你商量。”

  “那末她自己的意思呢?”秋月问道:“她没有说,要你收房或者甚么的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你自己的意思呢?你说该怎么办?”

  曹雪芹沉吟了一会,很清楚地答说:“我喜欢绣春。”

  “我倒希望她值得你喜欢。”

  曹雪芹一听这话不妙!语气中秋月对绣春似乎不满——他的看法不错,秋月对绣春的感想确是改变了;在她看,往后一路出关,朝夕相处,无可闪避,因而有了肌肤之亲,是可以谅解的;像眼前这样,很像是她在勾引曹雪芹,就不免显得自轻自贱了。

  【十九】

  在曹雪芹回京的第三天,去看锦儿时,才知道绣春到通州去了。据说是秋月派人捎了信来,马夫人因为移家在即,需要绣春帮着料理;这一去总得元宵才能回来。

  曹雪芹微觉意外,但亦不无兴奋之感。多少天以来,绣春的事一直是大家不大不小的一个烦恼,如今是到了终究有着落的时候了。虽然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置绣春;但他相信秋月一定有个妥当的安排。当然,他也想到过绣春的孩子;不知道将来那个“儿子”还是“女儿”,在呀呀学语,喊出一声“爸”时,自己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?猜想必是很有趣的经验。

  就这样每天胡思乱想着,过了元宵,不见绣春回来,且亦没有那天回来的消息,曹雪芹有些放不下心了。

  “我想回通州去看看。”他对锦儿说:“二十五搬家,看看有该要我帮忙的事没有?”

  “你能帮得上甚么忙?我劝你别回去,第一,秋月已经够忙的了,还要匀出工夫来照应你,忙上加忙;第二,搬家乱糟糟地,住着也不舒服。”

  “我的书得去理一理。”

  “你不是说你的书早理好了吗?”

  曹雪芹回想了一下,自己果然说过这话;撒谎被捏住,不免有些不好意思,笑笑说道:“这一阵也不知怎么的,老是忘事。”

  “我看你也有点儿神魂颠倒,倒像有甚么心事似地。”锦儿又加了一句:“真的,你有甚么心事,跟我说。”

  “我是惦着出关的事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你何不去看看四老爷,打听一下。”

  曹雪芹原是一句托词,口中答应着,却并未去看曹頫;这一夜有些心神不定,决定还是得回通州去看一看。

  于是第二天直接到粮台上去看曹震,要了一辆车直放通州,到家已是薄暮时分,进门便遇见秋月,讶异地问道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  “我回来看看,也许搬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。”

  “这里用不着你。”秋月很快地说:“明天老何进京,找震二爷雇人打扫屋子,你在家里监工是正经。”

  “行,本来我只回来看一看就可以了。”

  话中露了马脚,回通州的目的,只是为了绣春;于是秋月提出警告:“你最好装胡涂,甚么事别多问。”

  说完,掉头就走,竟不容曹雪芹有多问的机会;不过他也并不在意,心里在想:到家了,甚么事问不出来;何必急?

  那知这趟回家,与平时大不相同,首先是一片乱糟糟令人不舒服的景象,到处是捆扎好的箱笼,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;再是凡见了人,表情总是有异,有的是楞一下方始招呼;有的是持着戒备的神色;还有的是远远避了开去,彷佛怕抓住他或她,便有麻烦似地。

  及至见了马夫人,喊一声“娘”时,那不答话而抬起头来深深注视的一眼,是曹雪芹自识人事以来,从未经过的。平时回来,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,马夫人不是目迎,便是不等他开口,先有话说;从未有这一天目光森森,面寒似铁的神态。

  曹雪芹暗自惊心,心知必是为了绣春的缘故;照此看来,自然有一番严厉的责备,倒要好好想几句,何以一时情不自禁,与绣春发生“苟且”的辩解之词。

  “你回来干甚么?你屋子里的床都拆掉了,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。”

  “我就住娘这里。”曹雪芹指着一张杨妃榻陪笑说道:“这不是现成?”

  马夫人不作声;只向小丫头说:“你出去;等我叫你再进来。”

  显然的,是有不宜让第三者听见的话要说。但马夫人却只皱着眉沉思:在曹雪芹的感觉中,有如“万木无声待雨来”,越沉默,越不安。

  “我真不明白,你对绣春打的是甚么主意?”

  “儿子一时胡涂。”曹雪芹嗫嚅着说:“不过生米已成熟饭——”

  “甚么‘生米已成熟饭’?”马夫人大声打断他的话说:“你到今天还是一厢情愿,自作多情!”

  听得“一厢情愿,自作多情”八字,曹雪芹才真的大吃一惊;只望着母亲发楞,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极了。

  “亏你还是读过书的,莫非连‘爱惜羽毛’这句话都不懂。”马夫人恨恨地说:“我真不明白,你怎么会干那种荒唐事。幸而绣春自己说了出来,不然会闹多大的笑话!”

  曹雪芹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,会是绣春自己说破真相!不由得便问:“她怎么说?”

  “你跟她说的话,你自己不知道?”

  曹雪芹实在不知道,因为他跟绣春所说,而不能公开的话太多了,无从猜测她是透露了那几句?

  于是定神想了一下,含含糊糊地说道:“我是因为绣春的处境可怜,想帮她一个忙,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  “你到现在执迷不悟;那种忙也是能帮的吗?害己害人,对谁都没有好处。”

  曹雪芹心想,不必再辩了!且受一顿责备,等母亲消了气,回头再问秋月。

  到底是慈母,看他低着头委委屈屈不敢回嘴的模样,又何忍再加责备?此时所关心的是他的冷暖饥饱;但脸绷得太久了,一时抹不下来,只是用呵斥的语气说:“还不找秋月给你弄吃的去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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