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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“这话我不懂。”

  “莫非你挨了揍还没有发现他的醋劲儿?如果我嫁了冯大瑞;他一定会迁怒;一定会摆布冯大瑞,岂非嫁了他是害他。”

  “这也不见得——”

  “这不是可以存着侥幸之心的事!再说,冯大瑞也是心高气傲的人;我如今的情形,倒像对他失了节,他要不要就很难说了。”

  “不!他一定要你。”

  “就算他要我;我能不能嫁他呢?倘或心里拴着一个疙瘩,时时刻刻在想:他不会嫌我吧?你想,那种日子怎么过?”

  曹雪芹不作声,好久,叹口气说:“你就是想甚么事都比人家多绕一个弯!心比人家多一个窍;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

  “这也是没法子的事。”绣春又说:“夏云说你的话,我也用得上;不过该这么说;没良心的,配不上我;有良心的,我配不上。”

  “其实我——”

  “我的话不是指你。”绣春抢着说:“上一句指谁,你自然明白;下一句是指冯大瑞。我跟你,也就是今晚上这一夕同床共枕之缘。”

  这话说得曹雪芹心里很不是滋味,倒像说他自作多情似地;于是带着些报复意味地说:“既然只有一夕之缘,错过了岂不可惜?”说着,从被底下伸过手去。

  一伸伸到绣春被筒里,她没有挣拒的表示,但有些怕痒,身子一缩一扭,由侧睡变成仰卧;他的一只手恰好搁在她微隆的腹部上。

  血脉偾张的曹雪芹,便上下其手,凹凹凸凸的地方都摸到了。摸到肚兜上,在耸然双峰之间,发现她冷静得出奇,不由得诧异。

  “你的心怎么一点都不跳?不,我是说跳得不厉害。”

  “我的心里有事在想。”

  “想甚么?”

  “想死。”

  就这用轻轻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两个字,倒像在曹雪芹脸上重重地掴了两掌,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,嗫嚅着说:“绣春,我不对;我不该欺侮你。”

  绣春没有回答,伸出手来将他眼皮抹了下来,哄孩子似地说:“睡吧!不早了。”接着,在他嘴上亲了一下。

  这一亲消除了曹雪芹的不安,但却搅得他心乱如麻,好久才能定下心来。就这时发觉颊上凉凉地,伸手一摸,枕上湿了一大片;绣春无声的眼泪,流得已浸染到他这面来了。

  惊骇与怜痛交并,变得有些恨她了,“你要把眼睛哭瞎了,才算完!”他说。

  强自克制着哭声的绣春,那里还能忍得住,“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!”苦字竟不能出声,一张口喉头便塞住了。

  曹雪芹也是心酸酸地,眼眶发热;“你别害得我也眼肿。”他强笑道:“那让人瞧见了,才真是笑话呢!”

  * * *

  一张眼,但见红日满窗;绣春已经在他身边消失,掀开帐门一望,恰好有人进门,从身影中看出来是夏云;于是故意咳嗽一声。

  取了绣春的一件皮坎肩在手的夏云,转回头来问道:“芹二爷不再睡一会?”

  “不睡了!”

  等他跨下床来,夏云已双手提着他的皮袍,伺候他穿上身,又替他扣钮扣,悄悄问道:“绣春昨晚上又哭了?”

  “哭得我都快忍不住要淌眼泪了。”曹雪芹问:“她的眼睛怎么样?”

  “肿得桃儿那么大。拿热手巾敷了半天,才好一点儿。”夏云轻声又问:“你们俩睡一床,应该高高兴兴的;你说了甚么话,让她伤心得那样子?”说完,还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。

  曹雪芹察言观色,知道夏云已疑心他跟绣春有了肌肤之亲;想起绣春昨晚所说“对不起夏云”的话,觉得必须辩白。但这种彷佛不欺暗室的事,从来就不能用言语自辩,否则就会越描越黑。因而他且不作声,暗暗在打主意。

  等她替他扣好衣钮,他的主意也想好了,走到窗前方桌上,一摸磁茶壶冰凉;随即粗鲁地捧起茶壶,嘴对嘴“咕嘟咕嘟”地猛灌一气。

  “你怎么这样子喝冷茶!”夏云笑道:“那像个公子哥儿?比轿班都不如。”

  “不是这样,你写给锦儿姊的信,不就变成撒谎了!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夏云抢着说道:“你用不着学蒙古人的法子来表清白。”

  夏云也知道这是蒙古人明心迹的办法——大漠游牧,生人投宿,无不接纳;但蒙古包中,主客同宿,既无内外之别,就谈不到男女之防;所以主人在第二天清晨,便递一杯冷水给客人,如果客人问心无愧,接过来一饮而尽,否则就会迟疑,据说宵来好合,空肚子喝下这杯冷水去,必会致疾。或者与主家眷属有了暧昧,故作坦然,主人亦就不问;因为这杯冷水让他得了病,便是很严厉的惩罚。

  “说实在的,”曹雪芹又说:“人非草木;我也不是圣人,能够不欺暗室,实在是——”他叹口气,“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了!”

  “怎么,你们到底谈了些甚么?”

  “谈得很多。主要的是她将来的归宿。有件事,我一定得告诉你,”曹雪芹忧形于色地放低了声音,“她也许想不开,会走绝路。”

  夏云大吃一惊,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她问。

  “不是我看出来的。她人朝里睡,脸上看不见,是她自己说的。”

  “她怎么说?”

  “她说‘想死’。”

  “‘想死’?”夏云想了一下说:“也许是句玩话。”

  “不!说这话的时候,声音冷得像冰一样。”

  “那末,是怎么说起来的呢?”

  这让曹雪芹为难了,他无法明说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,绣春才说了这两个字;只好这样答说:“你自己问她去。”

  夏云自然要问。未问之前,先将曹雪芹大喝冷茶的事,告诉了绣春,然后故意冲淡了语气说:“你是不是跟他开玩笑,说是‘想死’,把他可吓坏了。”

  “也不是故意开玩笑。我不那么说,他今儿起来,就不敢这么猛灌冷茶。”

  “这是怎么说?”

  “你想,手伸到我被窝里来,摸索个不停;我不浇他一盆冷水,能让他把心平静下来吗?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夏云笑了,“主意倒是不错;不过太杀风景了。”

  “我也这么想。不过,这是没法子的事。”

  “如果当初你跟震二爷——”夏云急忙缩住;心里无限悔意,说得口滑,触犯忌讳,异常不安,只好老实道歉,“我不是故意提你伤心的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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