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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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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巧姐没有说话,但也不是灯下垂泪;放下手中的茶壶,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,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,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七八片“盐饼干”,盛在瓷碟子里,一起放在梳妆台上。接着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,套上一双绣花套鞋。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,她才开口:“起来吃吧!”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宵夜,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,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;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,没一搭地,说些有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,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。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。不过转念之间,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,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,倒吓了阿巧姐一下。 “你这个人!”她白了他一眼,“今朝真有点邪气。” “得乐且乐。”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,“还有甚么好吃的?” “这个辰光,只有吃干点心。馄饨担、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,都来过了。”阿巧姐问道:“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?” “根本就没有吃!” “为啥?菜不配胃口?” “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,又是鱼生,偏偏没口福,吃不下。” “这又是啥道理?” “唉!”胡雪岩摇摇头,“不去说它了。再拿些盐饼干来!”他不说,她也不问,依言照办;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,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,拿黄杨木梳不断地梳着。房间里静得很,只听见胡雪岩“嘎吱、嘎吱”咬饼干的声音。 “老太太哪天到?”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。 “快了!”胡雪岩说,“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。” “住在哪里呢?” “还不晓得。” “人都快来了,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;不是笑话?” “这两天事情多,还没有功夫去办这件事。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。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?不过──?” “怎么?”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:“怎么不说下去?” “房子该多大多小,可就不知道了。” “这又奇了!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,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?” “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。”胡雪岩看了她一眼,有意转过脸去;其实是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。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,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。然后,站起来铺床迭被,始终不作一声。 “睡吧!”胡雪岩拍拍腰际,肚子里倒饱了,心里空落落地,有点儿上不巴天,下不巴地似的。 “你到底有啥心事?爽爽快快地说。牵丝扳藤,惹得人肚肠根痒。” 有何心事,以她的聪明机警,熟透人情,哪有不知之理?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,自然不是好兆头;胡雪岩在女人面前,不大喜欢用深心,但此时此人,却成了例外,因此以深沉对深沉,笑笑答道:“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。何必一下子揭破?” 阿巧姐无奈其何,赌气不作声;迭好了被,伺候他卸衣上床。然后将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,捻小了灯芯;让一团朦胧的黄光,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。 这一静下来,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;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,只有两条路好走,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;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。 “你不必胡思乱想。”他不自觉地说:“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。” “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?” “还不是为了你!”胡雪岩说,“住在外面,我太太不答应;住在一起,你又不愿意。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。” 阿巧姐不作声。她是明白事理的人,知道胡雪岩的难处;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,愿意住在一起,万一相处得不好,下堂求去,不但彼此破了脸,也落个很坏的名声:“跟一个,散一个。”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,让他去伤脑筋;看结果如何,再作道理。然而抚慰之意不可缺。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,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,表示领情,也表示倚靠。 ※※※ 胡雪岩没有甚么人可请教,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。 “七姐,住在一起这个念头,不必去提它了。我想,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。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,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?” “你是说,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,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?” “是的!” “难!”七姑奶奶大摇其头,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婶娘现在当家,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;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,何况我们做晚辈的?” “甚么晚辈不晚辈。她比较买你的帐;你替我去求一次情,只此一回,下不为例!” “小爷叔,你还想下不为例?这句话千万不能说,说了她反而生气;喔,已经有两了,还不够,倒又在想第三个了!” “你的话不错,随你怎么说,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。” “事情怕不成功!”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:“为小爷叔,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!不成功,可不能怪我。” “这句话,七姐你多交代的。”胡雪岩说:“一切拜托,千不念,万不念;我在宁波的那场病,实在亏她。”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,进言之际,特别要着重这一点:阿巧姐有此功劳,应该网开一面,格外优容。其实,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;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,虽说预备去碰钉子,到底也要有些凭借,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。这个凭借,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,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之劳。而且,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,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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