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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问到这话,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;“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!”她说,“所以不要她来看我;来了我也不见。”

  语气越发决绝,加上她那种脸色,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。萧家骥大为惊骇;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。

  “阿巧姐,”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:“我不也俗家人吗?”

 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。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,终于有了答复:“萧少爷,说实话,我是怕你师娘。她手段厉害;我弄不过她。再说句实话,做人无味,教人灰心,也就是为了这一点;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,哪知道两面三刀,帮着别人来算计我。真正心都凉透了!萧少爷,这话你一定奇怪,一定不相信;行过,你也要想想,我三十多岁的人,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,总还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,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。你师娘啊,真正是──”她摇摇头,不肯再说下去。

  这番话,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!他实在不明白,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,楞了好一会才说:“阿巧姐到底为了啥?我实在想不通!请你说给我听听看。如果是师娘不对,我们做晚辈的,当然不敢说甚么;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。”

  “如果,萧少爷,你肯当着菩萨起誓,甚么话只摆在肚子里;我就说给你听。”

  “你是说,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,师娘?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“好!我起誓: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,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,叫我天打雷劈。”

 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;然后说道:“你师娘真叫‘又做师娘又做鬼’──”

  用这句苛刻的批评开头,阿巧姐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“夹叙夹议”地从头细诉,照她的看法,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,七姑奶奶劝她委屈,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,看似好意,其实是虚情,因为明知也决不愿这么做,就尽不妨这么说,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。

  对胡雪岩,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“滑头”,“没常性,见一个爱一个”;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。

  “萧少爷你想,你这位师娘开口‘小爷叔’,闭口“小爷叔”,敬得他来像菩萨。就算他真的‘滑头’、‘没常性’,又怎好去说他?”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,’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,真的是为我抱不平,所以有啥说啥。后来越想越不对,前前后后,想了又想,才晓得她的意思,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,犯不着再跟他而已!”

 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,实在不无道理。但越觉得她有道理,越觉得心里难过;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,有如幼弟之于长姐,既敬且爱。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、正直、热心、慷慨的完美印象,此时似乎发现了裂痕,怎不教人痛心?

  因此,他竟没有一句话说。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,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;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甚么话都懒得说了。

  ※※※

 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,胡雪岩吓一大跳;他倒像害了一场病似的。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,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?令人惊疑莫释,而又苦于不便深问;只问得一句:“见过面了?”

  “见过了。我们谢谢了尘师太,告辞吧!”

 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,她也不提阿巧姐,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“随喜”。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?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;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。不过,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,一向不会忽略,想到有件事该做,随即说了出来:“请问,缘簿在哪里?”

  “不必客气了!”

  胡雪岩已经发现,黄色封面的缘簿,就挂在墙壁上,便随手摘下,交给萧家骥说:“请你写一写,写一百两银子。”

  “太多了!”了尘接口说道:“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,要写这么多,那也用不着!出家人受十方供养,也供养十方;不必胡施主费心。”

  “那是两回事。”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,代为回答:“各人尽各人的心意。”

  接着,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,写了缘簿;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两,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,随即告辞出庵。回营谢过朱管带,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。

  一路奔驰,无暇交谈,到了闹区,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:“胡先生,到你府上去细谈。”

 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,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。粉奁犹香,明镜如昨;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;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,在他书房中闭门深浅。

 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,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。当然,在胡雪岩也很难过;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,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,如今为了自己,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,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。

  “胡先生,”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,问了出来:“我师娘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说的那样,是有意耍手段?”

 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点点头,“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。阿巧姐的话,大致都对;只有一点她弄错了。你师娘这样做,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。”

 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,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,既然不愿做偏房,不如分手,择人而事。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,但他相信,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,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。

  这番解释,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;甚至可以说,他所希望的,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。因此神态顿时不同;轻快欣慰,彷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。

  “原说呢,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?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,不知道要气成甚么样子?”

  “对了!”胡雪岩矍然惊觉:“阿巧姐的话,绝对不能跟她说。”

  “不说又怎么交代?”

 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?说没有找到,她会再托阿金去找;说是已经祝发,决不肯再回家,她一定亦不会死心,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。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。

  丢下这层不谈,萧家骥问道:“胡先生,那末你对阿巧姐,究竟作何打算呢?”

 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;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,付之一叹:“我只有挨骂了!”

  “这是说,决定割舍?”

  “不割舍又如何?”

  “那就这样,索性置之不理。”萧家骥说:“心肠要硬就硬到底!”

  “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。”胡雪岩说,“置之不理,似乎也不是办法。”

  “怎么才是办法?”萧家骥说,“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,是办不到的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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