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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由望仙桥到元宝街,只是一盏茶的工夫,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,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,只见五、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,竟有一人多高。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,穿过门楼,抬入二门歇轿,胡雪岩已站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。

  “森二爷,”胡雪岩拱拱手说:

  “一路好吧?”

  “很好,很好。”宝森扶着他的手臂,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:“雪岩,一个多月不见,你又发福了。”

  “托福,托福。请里面坐。”

  宝森点点头,已把脸仰了起来,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的厅堂过于宏敞,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。

  未看大厅,先回顾天井;天井有七开间大,而且极深,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。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,估计可摆三十桌席;由于高敞之故,堂奥虽深,却很明亮;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、四周龙纹的大立匾,窠巢大书“积善衍庆”四个黑字,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,一望即知是御玺,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,看不清楚,不知是慈禧皇太后,还是先帝的御笔。

  转眼看去,东西两面板壁上,各悬一方五尺高、丈余宽的紫檀挂屏,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,东面是贝子奕谟写的《滕王阁序》,旁有两扇屏门,料想其中当是家祠;旗人向来重礼节,当即表示,理当瞻拜。

  胡雪岩自然连称“不敢当。”

 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,当下唤人开了屏门,点燃香烛;宝森向神龛中“胡氏列祖神位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,胡雪岩一旁陪礼,最后又向宝森磕头道谢。

  “还要见见老太太。”

  “改天吧!”胡雪岩说:“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。”

  “森二爷刚到,先歇一歇。”陶敦甫插嘴说道:“我来引路。”

  于是出了大厅,由西面走廊绕出去,往北一折,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门,上榜“芝径”二字,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;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,豁然开朗,宝森放眼一望,但见树木掩映,楼阁窗子上的五色玻璃,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,真有目迷五色之感。

  “请过桥来!”

  宝森跟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,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,中间便是三开间大,正方的楠木“四面厅”,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,榜书“迎紫”二字。

  进门可是一番光景,用紫檀隔板,隔出两开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,里面是西式布置,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,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,中间一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,上面已摆好好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。

  等主客坐定,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;至此才是开始寒暄的时候。

  “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?”

  “很好哇!”宝森笑道:“从天津上船那天起,酒兴就没有坏过。”

  “要这样才好。”胡雪岩问古应春,“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?”

  “多谢,多谢!”宝森抢着回答,“我到府上来作客,没有把她带来的道理。”

  原来花想容是“长三”上的“红倌人”,为宝森所眷;胡雪岩邀他来一赏西湖秋色,原曾在信上写明,不妨挟美以俱,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,没有带花想容来。

  接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,宝森兴味盎然地说他开了多少眼界,看了外国的马戏、东洋女子“天胜娘”的戏法。一面谈,一面不断有丫头送点心来;宝森喜欢甜食,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。

  “雪岩,”宝森是衷心向往,“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,简直是神仙嘛!”他指着窗外,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“百狮楼”,忽然想起一句唐诗,便念了出来:“‘楼阁玲珑五云起’。”

  “森二爷谈诗,我就接不上话了。”胡雪岩转脸说道:“厚斋,你看哪一天,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,陪森二爷谈谈。”

  “不,不!”宝森急忙摇手,“我哪里会做诗?千万不必,免得我受窘。”

  看他是真心话,胡雪岩一笑置之,不再多说。陶敦甫怕场面冷落,便即问说:“森二爷,上海消息灵通,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?”

  听得这话,宝森突然站了起来,“嘿!”他蓦地一拍双掌,声音极大,加以动作近乎粗鲁,倒让大家都吓一跳,再看到他险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,便越发奇怪了。

  “森二爷,”胡雪岩说:“请坐下来,慢慢谈起。”

  “谈起刘岘庄的参案,可真是大快人心!”他摩腹说道:“我肚里的积滞都消了──”

  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。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,李鸿章便视此人在两江,对他是一大妨碍;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,企图中伤。但刘坤一的官声不错,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,号称“都老爷”的监察御史,见闻不足,无法参他;就上折参劾,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。几经筹划,认为只有一个人够资格参他,而且一定见效。

  此人就是“彭郎夺得小姑回”的彭玉麟,湘军水师的领袖。洪杨既平、彭玉麟淡于名利,外不愿当督抚,内不愿当尚书;于是有人建议,长江水师龙蛇混杂,盐枭勾结,为害地方不浅,彭玉麟清刚正直,疾恶如仇,在长江威望素着,不如仿照旗营“专操大臣”的制度,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,得以专折奏事,并颁给“王命旗牌”,遇有不法官吏,得以便宜行事。彭玉麟接受了这个差使,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,其余的日子,便住在西湖上,与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桓,消闲如鹤。

 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,威名所播,确能使贪官墨吏,相顾敛迹;他所管的事,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,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顺眼的事都要管,职权彷佛明朝“代天巡守”的巡按御史;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师总兵谭祖纶;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,革职查办的,亦颇不乏人。总之,只要彭玉麟参谁,谁就非倒霉不可。

 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,李鸿章亦认可加利用,于是摭拾浮言,激动了彭玉麟的脾气,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,大致是:第一、鸦片瘾大,又好逸乐,精神不济,无力整顿公事;第二、姨太太很多,稀见宾客,又纵容家丁,收受门包;第三点最厉害,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,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的事:“沿江炮台,多不可用,每一发炮,烟气迷目,甚或坍毁。”

  密折到京,慈禧太后召见军机,决定派彭玉麟进一步密查;同时内召刘坤一来京觐见,打算不让他回任了。据说荣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,其时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,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,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,一直不愿就任,使得朝廷深感为难,不如乘此机会,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。

 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着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调补,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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