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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“我到钱庄里,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,马上来。”

 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,才看到彩凤领着一个莲步姗姗俏括括的素服少妇,扶着小大姐的肩头,冉冉而来。七姑奶奶性子急,撇开一双大脚,迎了上去。

  “是不是罗四姐?”

  “不敢当,我姓罗,尊姓?”

  “我夫家姓古,娘家姓尤,行七,我们小爷叔叫我‘七姐’。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。”

 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,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,在罗四姐听,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,即是“小爷叔”,何以又叫她“七姐”?但这个疑团,还在其次;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,才谈得到其它。

  “请问:古太太你的‘小爷叔’是哪个?”

  “还有哪个?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,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。”

  罗四姐又惊又喜。她也听说过,阜康福钱庄的老板,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,一直想打听,苦无机会。不想真的有这回事。

  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说,“你听我叫他小爷叔,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,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。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,他也跟我说过。等下他也要来的。”

  罗四姐心想: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!就这一转念间,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。

  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催问着:“你肯不肯赏面子。”

  “唷,古太太,你的话太客气了。真正不敢当。”

 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,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。一看她家的气派,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;罗四姐决心要结交,因而改了称呼,同时深谈身世。

 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,转徙千里,流离途中,父母双亡;孑然一身,不是了局,只有择人而事──结伴同行,一共有三家,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,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。这两家一富一穷,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,姓程,是独子。

  “七姐,我是因为他虽穷,肯上进;只要他肯上进,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。再说,上头只有一个老娘;不比另外一家,父母双全,还有三个兄弟,两个妹妹,嫁过去做媳妇,一定像顶石臼做戏,吃力不讨好。”

  “罗四姐,换了我,也会像你一样,宁愿挑这一位。”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,却故意问说:“我们程姐夫呢?几时请过来见一见。”

  “不在了。”罗四姐凄然说道:“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。”

  “可怜,可怜!”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,但有无言的慰藉。

  “说起来也怪我不好。”罗四姐说:“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。有一回他跟我谈起,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,乡试考举人,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,熬夜熬到天亮,心里在想:‘我也读过书,一样是熬夜,为啥不是去考举人,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。人家举子写错了字,顶多贴出“蓝榜”;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,“吃生活”?’我就说:‘你果然有心,把招牌收起来,好好儿读书。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,用不着你费心。’他真的就听我的话,三更打灯五更鸡,闷倒头读书──”

  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:“你这开门七件事,怎么管法?”

  “我绣花。不光是绣花,还替绣庄去收件;到后来做‘小包’,一批绣货包下来,再分给人家去做,日子过得很舒服。七姐,上海滩繁华地方,遍地银子,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捡。不瞒你说,我就不相信,世界上有饿死的人。饿死的人是有,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,不是没有铜钱买米。这不一样的。七姐,你说是不是?”

  “怎么不是?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你的说法,倒跟小爷叔很像。”她紧接着又问:“后来呢?”

  “后来杭州光复了。他同我说,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,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,家一搬到杭州,他的这点基础,就要抛掉了。不如捐个监生,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;头一年秋天考中了,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。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,考进士还是要进京。一番手续两番做,反而不划算。我想想不错,凑了二百银两子,替他捐了个监生,他就更加用功了。唉!”罗四姐叹口气,说不下去了。

  “用功用出毛病来了?”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。

  “先是吐血。”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,“他还瞒着我,吐血吐在手帕里,手帕自己去洗。脸色越来越白,到了下半天,颧骨上倒像搽了胭脂,我懵懵懂懂,还不当它一回事。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,我替他脱袍子,随手在口袋里一摸,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,才晓得他是痨病。”

  “痨病?”七姑奶奶神色紧张,“后来呢?照样还是赶考去了?”

  “没有。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?”

  “以后呢?”

  以后自然是养病。痨病俗称“馋痨病”,想吃这个,想吃那个,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;办来了,却又浅尝即止,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,还有他的歉疚。

  “我听人说,痨病只要胃口好,还不要紧,像他那样子,馋是馋得要命,胃口一点都没有。人一天比一天瘦,不过三个月的工夫。唉!”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。

 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,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,“你现在住在哪里?”她问。

  “南市。天主教堂后面。”

  “日子过得很艰难吧?”

  “也还好。”罗四姐淡淡地答说。

  “有没有伢儿?”

  “没有。”罗四姐口中干脆,内心不免抱歉。

  “既无儿女,年纪也离‘老’字还早──”七姑奶奶突然咽住;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,哪里能谈得那么深。

  看看没有话了。罗四姐便即告辞:“七姐,我要走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站了起来,“明天我再来看你。”

  “不,不!”七姑奶奶急忙拦阻,“何必等到明天?我们一见如故,你不要见外,在我这里吃了饭,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。”

 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,并没有想走的意思,见她留客之意甚殷,落得依顺。

  “七姐话,一点不错。”她复又坐了下来,“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。大概是前世的缘分。”

  “罗四姐,你说到‘前世的缘分’,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。”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,“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。守寡这回事,看起来容易,其实很难,我劝你──”

  她的话没有说完,但要劝的是什么?却无须明言,就会知道。于是很坦率地答说:“我也不想造‘节孝坊’,不过,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。”

  正在谈着,胡雪岩来了,“果然是罗四姐!”他怔怔地望着她,心中百感交集,有无数的话要说,但都堵在喉头,竟不知说哪一句好。

  相形之下,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,站起来说道:“从前我叫你的名字;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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