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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“不要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城里这么远,又是晚上。”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。罗四姐也想留下来,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,她一夜不回去,害老苍头着急,亦觉于心不忍。

  “这倒容易。”古应春说:“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,我派人去通知。”

  于是胡、古二人先行离席;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。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,检点了被褥用具,请罗四姐卸了妆,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。

  一谈谈到午夜,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,正在吃粥时,古应春回来了,同行的还有胡雪岩。

  “小爷叔没有回去?”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。

  “我想来吃粥。”胡雪岩也信口回答。

  其实,大家都明白,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,卸了妆的她,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,穿的是散脚裤、小夹袄,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,见不得“官客”的。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,也就只好大大方方地,视如无事。

  “你们走了哪两家?”七姑奶奶问。

  “会乐里雅君老五家,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。”古应春答说。

  “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?”七姑奶奶问说:“莫非‘淴ㄏㄨ了个浴’又出来了?”

  “倒不是她要‘淴浴’,”胡雪岩答说:“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。”

  “喔。”七姑奶奶问:“老四还是那么瘦?”

  “稍微发福了。”

  “那好,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。”

  他们在交谈时,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,露出诧异的神色,七姑奶奶觉察到了,“罗四姐,”她问:“你逛过堂子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罗四姐答说:“听都没有听说过。”

  “女人逛堂子,只有我们这位太太。”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罗四姐,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?”

  “谢谢,谢谢!”罗四姐一面笑,一面瑟缩敛手,“我不敢。”

  “怕啥?”七姑奶奶鼓励她说:“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,你要到堂子里去过,才晓得为啥五、六十岁的老头子,会交墓库运?你懂了其中的道理,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。”

  “这又是啥道理呢?”

  “因为你懂了,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,才能收男人的心?他不喜欢的事情,你不要逼了他去做;他不喜欢听的话,你少说。他喜欢的事情,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。到了这个地步,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,吃花酒,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。”

  “怪不得!”罗四姐笑道:“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。”

  “听她的话倒不见得。”古应春解嘲似地说:“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。”

  “是不是?”七姑奶奶怂恿着说:“我们去打个茶围,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,你也长长见识。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,怕啥?”

  “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。孤家寡人一个,这番见识也用不着。”

  说着,抬起头来,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。赶紧避开,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;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,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,竟有些手足无措了。

 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:“七姐,应春!”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,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,为罗四姐解围。

  “我的酒不能再吃了。”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,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:“再吃要醉了。”

  “不会的。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。”

  “大概是。薄荷酒带甜味,酒量好的人,都不喜欢甜味道。”

  古应春问:“罗四姐,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?”

  “吃两种酒会醉。”

  “不会,不会!”七姑奶奶接口,“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,有的酒在饭前,有的酒在饭后;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,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看样子并不坚拒,古应春便去身起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;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,罗四姐开口了。

  “我听人家说,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,拿湿手巾擦一擦,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。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。”

  “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,试试看。”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,毫无反应。

  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:“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。府上的酒,哪里会有假的?”

  “这也不见得,要尝过才算数。”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,向她丈夫说:“只有你陪罗四姐了。”

  “胡大先生,你呢?”罗四姐问。

  “我酒量浅,你请。”

  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,“怎么样,哪一天?”

  “七姐,”胡雪岩玩笑地插嘴:“帮衬我打个‘镶边茶围’好不好?”

  “哪个要你‘镶边’?不但不要你镶边,我们还要‘剪’你的‘边’呢!”

 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,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,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。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,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。她心里在想,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,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。

  于是,她的语气改变了,先是提到“堂子”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,谈都不愿谈,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:“七姐,什么叫‘剪你的边’?”

  “‘剪边’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。”七姑奶奶凑过去,以一种顽皮好奇的神态,略略放低了声音说:“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,真正苏州人,光是听她说说话,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。”

  “真正苏州人?”罗四姐不懂了,“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?”

  “怎么没有?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,实在不过学了一口‘堂子腔’的苏白而已。”

  “苏白就是苏白,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?”

  “我不会说,你去听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“好啊!”一直坚拒的罗四姐,趁此转圜,“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。”

  “你们去是去,”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:“当心《申报》登你们的新闻。”

  “喔,”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:“应春提到《申报》,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。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,我看《申报》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,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,消息格外灵通;有些生意上头,我们消息比人家晚,哪怕只不过晚一步,亏就吃得很大了。所以,我有个念头,应春,你看能不能托《申报》的访员帮忙?”

  “是报行情过来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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