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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正要上轿时,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,还得回进去一次。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,礼物现成,就是绣货。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、一对枕头、一堂椅披、两条裙子;这已经很贵重了,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。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,照样绣下来的。是真正的“顾绣”。

  到得古家,展现礼物,七姑奶奶非常高兴;“你这份礼很重,不过我也不客气了。”她说:“第一,我们的日子还长,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。第二,我是真正喜欢。”

  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,陈设起来,粉红软缎,上绣牡丹,显得十分富丽。

  “七姐,”罗四姐说:“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,是我自己绣的。”

  一条是红裙,上绣百蝶,色彩繁艳,令人眩目,“好倒是好,不过我穿了,就变成‘丑人多作怪’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这条裙子,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,回门的时候穿,那才真叫出色。我留起来,将来给我女儿。”

  “啊!”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,大声说道:“应春,你要请我吃红蛋了?”

  原来古应春夫妇,只有一个儿子;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,要想生个女儿。胡雪岩看她腰很粗,此刻听她说这话,猜想是有喜了。

  古应春笑笑不答,自然是默认了;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:“七姐,恭喜、恭喜!几个月了?”

 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:“四个月。”

  “四个月了!唷、唷,你赶快给我坐下来,动了胎气,不得了。”

  “不要紧的。洋大夫说,平时是要常常走动、走动,生起来才顺利。”

  “唷!七姐,你倒真开通,有喜的事,也要请教洋大夫。”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,而且也没有外人,便开玩笑地问:“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。”

  “是啊!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?”

  原是说笑,不道真有其事;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,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不在乎。

  “这没有啥好稀奇的,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。”

  “叫我,死都办不到。”罗四姐不断摇头。

  “罗四姐!”古应春笑道:“你不要上她的当,她是故意逗你。洋大夫倒是洋大夫,不过是个女的。”

  “我说呢!”罗四姐舒了口气,“洋人那只长满黑毛、好比熊掌样的手,摸到你肚皮上,你会不怕?”

 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,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;月白软缎,下绣一圈波浪,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。花样很新,但也很大方。

  “这条裙子我喜欢的,明天就来做。”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:“穿在身上,裙幅一动,真像潮水一样。罗四姐,你是怎么想起来的?”

  “也是我的一个主顾,张家的二少奶奶,一肚子的墨水,她跟我很投缘,去了总有半天好谈。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,叫做‘裙拖六幅湘江水’,我心里一动,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。月白缎子不耐脏,七姐,我再给你绣一条,替换了穿。”

  “这倒不必,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。”

 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“顾绣”,开屏的孔雀,左右看去,色彩变幻;配上茶花、竹石,令人观玩不尽。胡雪岩便说:“何不配个框子,把它挂起来?”

  “说得是。”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:“配个红木框子,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。最好今天就能配好。”

  接着又看被面、看枕头,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,说是:“倒像看嫁妆。”惹得婢仆们都笑了。

  “饿了!”胡雪岩问:“七姐,快开饭了吧?”

  “都预备好了,马上就开。”

  席面仍旧像前一天一样。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,即好又别致,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,而且大开眼界;有道菜是两条鱼,一条红烧、一条清蒸,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,盘子也很特别,一边白、一边黄,这就不仅罗四姐,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。

  “这叫‘金银鱼’,”古应春说,“进贡的。”

  胡雪岩大为诧异,“哪个进贡?”他问,“鱼做好了,送到宫里,不坏也不好吃了。”

  “自然是到宫里,现做现吃。”古应春说,“问到是什么人进贡,小爷叔只怕猜不到,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。”

  “啊!”胡雪岩想来了,“我听说衍圣公府上,请第一等的贵客,菜叫‘府菜’,莫非就是这种菜?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;菜好不稀奇,奇的是每样菜都用特制的盘碗来盛。餐具也分好几种,有金、有银、有锡、有瓷;少一样,整桌台面都没用了,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,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。”

  “那末进贡呢?当然是用金台面?”

  “这是一定的。”古应春又说:“宫里有喜庆大典,像同治皇帝大婚,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,衍圣都要进京去道喜,厨子、餐具、珍贵的材料都带了去。须先请旨,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,到时候做好送进宫;有的菜是到宫里现做──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,当然也要送门包。好在衍圣公府上产业多,不在乎。”

  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,“应春,”他问:“你今天这个厨子,是衍圣公府出身?”

  “不是,他是广东人,不过,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。这里面有段曲折,谈起来蛮有趣的。”说着,他徐徐举杯,没有下文。

  “喔,”七姑奶奶性急,“有趣就快说,不要卖关子!”

  “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,有点记不太清楚了,待我好好想一想。”

  “慢慢想。”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,“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。”

  “好!先说开头,乾隆末年──”

  乾隆末年,毕秋帆当山东巡抚;阮元少年得意,翰林当了没有几年,遇到“翰詹大考”,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,“试帖诗”的诗题是“眼镜”。这个题目很难,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传入中土。所以古人诗文中,没有这个典故;而且限韵“他”字,是个险韵,难上加难,应考的无不愁眉苦脸。

  考试结果,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,乾隆拔置为第一;说他的赋做得好,其实是诗做得好,内中有一联:“四目何须此,重瞳不用他”,为乾隆激赏,原来乾隆得天独厚,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,不戴眼镜,平时常向臣下自诩。因此,阮元用舜的典故“四目”、“重瞳”来恭维他,意思是说他看人看事,非常清楚,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。〔注:重瞳,眼中有两个眸子。相传舜跟项羽都是重瞳。见史记˙卷七˙项羽本纪。后用以指舜或项羽。亦可比喻帝王。红楼梦˙第六十四回:肠断乌骓夜啸风,虞兮幽恨对重瞳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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