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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于是胡雪岩答说:“一言九鼎这句话,万万不敢当。丝卖不卖,是人家的事,我姓胡的,不能干预;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。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,收了定洋不交货,说不过去;再有困难,至少要还定洋。鹭翁特为交代的事,我不能不尽心力去办。这样,”他沉吟了一下说:“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姓赵的,在教堂做事;我请应春兄下去,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。”

  “承情之至。”赫德拱拱手道谢。

  “请问赫大人,”古应春开口问道:“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。”

  “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。”赫德用英语问道:“你们不是很熟吗?”

  “是的,很熟。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,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他。”

  “你到我这里来好了。”梅藤更插进来说。

  “好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。”

  ※※※

  送走了客人,胡雪岩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。酒阑人散,加以胡家的内眷,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,少了二、三十个丫头,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。

  “难得,难得!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的话的辰光。应春!今天很暖和,我们在外面坐。”

  “外面”指的镜槛阁的前廊,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,造得格外宽大,不过凭栏设座,却在西面一角,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,清光斜照,两人脸上都是幽幽地一种肃散的神色。

  “应春,”胡雪岩说:“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,俗语说‘人在福中不知福’,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?”

  古应春无从回答,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“很怪的念头”。

  “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,福是怎么个惜法?”

  “这──”古应春一面想,一面说:“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,福不要享尽。”

  “对,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。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里,喝口茶、吃口饭都要想一想,是不是太过分?做人做到这个地步,还有啥味道?”

 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,但驳不倒他,只好发问:“那末,小爷叔,你说应该怎么样呢?”

  “照我想,反倒是‘人在福中不知福’,才真是在享福。”

  “小爷叔,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?”

  “不是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我是说:享福归享福,发财归发财,两桩事情不要混在一起,想发财要动脑,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。”

 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笑道:“你老人家的话,我愈听愈不懂。”

  胡雪岩付之一笑,“不但你愈听愈不懂,我也愈想愈不懂。”他急转直下地说:“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──不对,想个又能发财,又要享福的法子。”

  古应春想了一会,笑了,“小爷叔,”他说,“法子倒有一个,只怕做不到;不过,就算能够做到了,恐怕小爷叔,你我也决不肯去做。”

  “说来听听,啥法子?”

  “‘嫖能倒贴,天下营生无双’。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。”

  “这也不见得!”胡雪岩欲语不语,“好了,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。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,你总要把我这个面子绷起来。”

  “那还要说!小爷叔说出去了,我当然要做到,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的事;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,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,后天就可以动身。”

  “要带什么人?”

 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:“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。要人,好在湖州钱庄典当、丝行里都可以调动,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。”

  “是啥?”

  “藩司衙门的公事──”

  “为啥?”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。

  “这道公事给湖州府,要这样说: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欺人,所作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,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,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。”

  “古某某”是古应春自称。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,又在吏部花了钱,分发到浙江。实际上他不想做官,又不想当差,只是有了这样一个头衔,有许多方便;甚至于还可以检便宜,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。

  “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分,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,斤头谈不拢,我再到湖州府去报文,也还不迟。”

  “这个法子不坏!”胡雪岩说:“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。”

  “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,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?”

  “只怕公事当天赶不及。”胡雪岩紧接着,“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。”

  “好,那就准定后天动身。”

  “应春,”胡雪岩换了个话题,“你明天见了艾力克,要问他要帐,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,放给什么人,数目多少,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。”

  “这──”古应春迟疑着,“只怕他开不出来,帐都在他洋行里。”

  “不要紧,等他回上海再开。你告诉他,只要花名册开来,查过没有花帐,一定如数照付,叫他放心好了。”

 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郑重警告:“这样做法很危险。”

  “你是说风险?”胡雪岩问:“我们不背风险,叫哪个来背?”

  古应春想了一说:“既然如此,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,也买个漂亮。”

  “我正是这个意思,也不光是买个漂亮,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;而且这一来,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。”

  “还是小爷叔厉害。”古应春笑道:“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。”

  谈到这里,只见瑞香翩然而至,问宵夜的点心开在何处?胡雪岩交代:“就开到这里来!”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,而且也有些疲累,很想早点归寝,但彷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,怕她会觉得扫兴,所以仍旧留了下来。

  不过一开了来,他倒又有食欲了,因为宵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,六样粥菜,除了醉蟹以外,其它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。连日饱沃肥甘,正思清淡食物,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。

  盛粥之先,瑞香问道:“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?”

  “好啊!”古应春欣然答说:“我要杯白兰地。”

  “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,我去拿。”说着,先盛了两碗粥,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,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,是巨腹矮脚,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。

 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,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窑的巨商,饭前酒、饭后酒,什么菜配红酒,什么菜配白酒,都有讲究。古应春原有全套的酒杯,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,预备得不周全;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,在床上空着急。如果有瑞香在,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。

  这样想着,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,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:瑞香正在斟酒,不曾发觉,胡雪岩冷眼旁观,却看得很清楚。

  “湘阴四月里要出巡,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,那时候我当然要去等他。应春,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,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;到时候我再跟她换班,那就两头都顾到了。你看好不好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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