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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“不错,张纪通是汇丰银行‘二写’。”古应春问:“四姐跟他熟?”

  “他太太,我们从前是小姊妹。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。”

  “好!那就有说法了。四姐,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,见了老宓就这样子说:你说,古应春告诉我,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;可是,我听张政通的太太说:阜康有廿几万银子,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。看他怎么说?”

  “我懂了,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;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,做得像真的一样。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;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,替你出气。”

  “出气这两个字,不必谈它。”

  “好,不谈出气,谈你圆房。”

  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:“这件事就算不为你,也不为瑞香,为了七姐,你也要趁我在这里,请我吃这杯喜酒。”

 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。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,一一说知;事到如今,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,别无话说。

  第二天早饭既毕,螺蛳太太便催瑞香出门。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了;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是一整天,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,因而耽误了工夫,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,快到不耐烦时,方始相偕登车,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。

  “刚刚当着七姑奶奶,我不好说,我催你是有道理的,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,稍为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。现在,辰光不对了,吃中饭的时候去了,一定留住;下半天等去了阜康,就办不成事了。看首饰不能心急;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。现在,没法子,张家只好不去了。”

  “都是我不好。”瑞香陪笑说道:“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。”

  “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!摸东摸西,忘记掉辰光。喔!”螺蛳太太特为关照:“回头我同宓先生说,我们是从张家来,你不要多说什么,免得拆穿西洋镜。”

  瑞香答应着,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;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,他的礼貌很周到,从胡老太太起,胡家全家,──问到。接下来又敷衍瑞香,笑嘻嘻地问道:“瑞姑娘,哪天请我们吃喜酒?”

  瑞香红着脸不答;螺蛳太太接口:“快了,快了!”她说:“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,我想支两千银子,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。”

 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,存银四千五百余两,螺蛳太太作主,也提二千,一共是四千银子,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,点收清楚,要谈古应春的事了。

  “宓先生,”她闲闲问说:“这一晌,上海市面怎么样?”

  “不好,不好!银根愈来愈紧了。”

  “我们阜康呢?”

  “当然也紧。”

  “既然紧,”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,“为啥我们有廿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,动都不动?”

  一听这话,宓本常心里一跳;正在难于作答时,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句话,让他松了口气。

  “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汇丰借出来的款子,当然要出利息;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,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,存款利息低,是不是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,白贴利息的差额;宓先生,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,我倒不太懂了。”

 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,可以搪塞;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:“罗四太太,这里头学问很大,不是我吹,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。我们先吃饭,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。”

  已是午饭辰光,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,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。不过既无堂客相陪,而瑞香的身分不同,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,却颇费安排;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,宓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、一面谈。

  “罗四太太,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,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?”

  “不是。”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:“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,他们老爷也在汇丰,是她告诉我的。”

  “呃,是弓长张,还是立早章?”

  “弓长张。”

  “那末是张纪通?”

  “对的,他们老爷叫张纪通。”

  宓本常心想,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。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,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;打到深夜一点钟,张纪通大输家,“扳轿杠”一定要再打四圈。

  当时就有人说:“老张,你向来一到十二点,一定要回去的。今天夜不归营,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珠珠、顶马桶盖。”

  原来张纪通惧内,所以这样打趣他;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:“放心,放心,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,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。”

  这是所谓“欲盖弥彰”,愈发可以证实,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露。不过他绝不说破,相反地,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。

  “螺蛳太太,阜康的存款、放款都有帐可查的,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帐;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,在帐上看不出是亏损。啥道理呢?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,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,我是打开销里面,算正当支出。”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,看螺蛳太太的表情。

  她当然是面现惊异之色,“是正当开支?”她问,彷佛自己听错了似的。

  如果她声色不动,宓本常便不能确定,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;而惊讶却是正常的,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。

  “不错,是正当开支,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,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。”他说:“螺蛳太太,你晓得的,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,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,为啥愿意存阜康,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,来提存款,一个两个不要紧,人一多,消息一传,那个风潮一闹开来,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。”

  “喔!哪一条路?”

  “死路。不是一条绳子,就是三钱鸦片烟。”宓本常说:“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。”

  螺蛳太太再精明,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,“宓先生,你不要这么说!只要你实心实力,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。”她说:“你的忠心,大先生晓得的。”

  “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。”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,“螺蛳太太,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,存款不必我去兜揽,自会送上门来。我的做法,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,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。款子存在汇丰,倒贴利息,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。”

  “嗯!嗯!”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:“你的意思是阜康有廿几万银子在汇丰,不去动它,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,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螺蛳太太,你真是内行。”宓本常举一举杯,自己喝了一大口,得意之情,溢于言表。

  “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。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。”

  “先是迫不得已,后来我才悟出诀窍,实在是正当的做法,就银根不紧,也应该这么办。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,我说: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?如果要存汇丰,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,转帐不但方便,而且进出不必‘贴水’,比较划算。螺蛳太太,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?”

  “我猜不着。她怎么说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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