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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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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!”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,“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。最好是高丽笺。” “有,有!”螺蛳太太在门口答应。 话虽如此,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,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。等古应春持笔在手,看着德馨时,他站起来背手踱了几步,开始口述。 “这个电报要说得透澈,第一段叙时局艰难,市面极坏,上海商号倒闲,不知凡几,这是非常之变,非一人一家之咎。” 古应春振笔如飞,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,抬头说道:“德公,请示第二段。” “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,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,合力相谋。此外,还有一层说法,你们两位看,要不要提?”德馨紧接着说:“朝廷命沿省疆臣备战,备战等于打仗,打仗要钱,两江藩库空虚,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,不能不勉力相助,以致头寸更紧,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。” “不必,不必!”胡雪岩表示异议,“这一来,一定得罪好些人,尤其是李合肥,更不高兴。” “我亦觉得不提为妙。”古应春附和着说:“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都老爷,一定节外生枝,把左大人牵涉进去,反而害他为难。” “对,对!就不提。”德馨停了下来,等古应春笔停下来时,才讲第三段。 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,但信用已受影响,维持格外吃力,如今是在安危成败关头,是能安度难关,还是一败涂地,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,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,相信他负责到底,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,倘或目光短视,急于提存兑现,甚至唯恐天下不乱,出以落井下石之举,只怕损人不利己,胡雪岩固然倒下来,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。 这一段话,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,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的,说“落井下石”似乎暗指李鸿章,而损人不利己,只怕所得无几,更足以引起存户的恐慌,尤其是公款,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权,而私人存户,势力不及公家,唯一的自保之计是,抢在前面,先下手为强。那一来不是自陷于危地? “说得也是。”德馨趁机表明诚意,“我完全是说公道话,如果你们觉得不妥,怎么说都行。” “我看,只说正面,不提反面。” 这就是说,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,相信负责到底。德馨自然同意,接下来讲第四段。 这一段说到最紧要的地方,但却要言不烦地只要说出自己这方面的希望,在京处于要津的徐用仪,自会有透彻的了解,但接下来需要胡雪岩作一个安排,应该先商量好。 “马上过年了,”他看着胡雪岩说:“今年的炭敬、节敬,你还送不送?” “当然照送。”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,还加了一句:“恐怕还要多送。” “你是怎么送法?”德馨问说:“阜康福今年不能来办这件事了,你托谁去办?款子从哪里拨?” 这一问,胡雪岩才觉得事情很麻烦,一时意乱如麻,怔怔地看着德馨,无以为答。 这时古应春忍不住开口了:“事到如今,既然托了徐小云,索性一客不烦二主,都托他吧。” “是的。我也是这么想。”德馨说道:“雪岩如果同意,咱们再商量步骤。” “我同意。” “好!现在再谈款子从哪里拨?这方面我是外行,只有你们自己琢磨。” 于是胡雪岩与古应春稍作研究,便决定了办法,由汇丰银行汇一笔款子给徐用仪,请他支配。为了遮人耳目,这笔款子要由古应春出面来汇。当然,这一点先要在密电中交代明白。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应该汇多少?胡雪岩想了一会说:“我记得去年一共花了三万有余、四万不到。”胡雪岩说:“今年要多送,就应该汇六万银子。” “至于哪个该送多少?汪敬贤那里有单子,请小云找他去拿就是。”胡雪岩说。 德馨点点头说:“电报上应该这么说:雪岩虽在难中,对言路诸公及本省京官卒岁之年,仍极关怀,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,请他从汪敬贤处取来上年送炭敬、节敬名单,酌是加送,并为雪岩致意,只要对这一次阜康风潮,视若无事,不闻不问,则加以时日,难关定可安度。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。至于对雪岩有成见、或者素好哗众取宠者,尤望加意安抚。” 这段话,意思非常明白,措词也还妥当,古应春几乎一字不更地照录,然后又将全稿细细修正,再用毛笔誊出清稿,请德馨与胡雪岩过目。 “很好!”德馨将稿子交给胡雪岩:“请你再细看一遍。” “不必看了。拜托,拜托。”胡雪岩拱拱手说。 于是等德馨收起电报稿,古应春道声“失陪”,悄悄退下来以后,宾主复又开始密谈。 “雪岩,咱们的交情,跟弟兄没有什么分别,所以我说话没有什么忌讳,否则反倒容易误事。你说是不是?” 一听这段话,胡雪岩心里就有数了,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,不论怎么样,要出以光明磊落。 生意失败,还可以重新来过,做人失败不但再无复起的机会,而且几十年的声名,付之东流,还是他宁死不愿见的事。 于是,他略想一想,慨然答说:“晓翁,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,你今天晚上肯这样来,就是同我共患难。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,不枉我们相交一场。晓翁,我完全是自作孽,开头把事情看轻了,偏偏又夹了小女的喜事,把顶宝贵的几天光阴耽误了。从现在起,我不能再走错一步。其实,恐怕也都嫌晚了,尽人事听天命而已。趁现在我还能作主的时候,晓翁,你有话尽管说,我一定遵办。” 德馨巴不得他有这句话,当即说道:“雪岩,咱们往好处想,可是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。我有张单子在这里,你斟酌,只要你说一句‘不要紧’,这张单子上的人,都归我替你去挺。” 这张单子三寸高,六、七寸宽,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,胡雪岩一拿到手,先就烦了,欲待细看,却又以老花眼镜不在手边,将那张单子拉远移近,总是看不清楚,头都有些发晕了。 这一阵的胡雪岩,食不甘味,寝不安枕,只以虚火上炎,看来依旧红光满面,其实是硬撑着的一个空架子,此时又急又气,突然双眼发黑,往后一倒,幸亏舶来的安乐椅,底座结实,文风不动,但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茶,却让他带翻了,细瓷茶碗落地,碎成好几片,声音虽不大,但已足以使得在隔室的螺蛳太太吃惊了。 “啊呀呀!”她一奔进来便情不自禁地大嚷,而且将杭州的土话都挤出来了,“甲格地,甲格地?” 这是有音无字的一句乡谈,犹之乎北方人口中的惊诧:“怎么啦?”她一面说,一面上前来掐胡雪岩的“人中”。 鼻底唇上这道沟名谓“人中”,据说一个人昏厥需要急救时,掐人中是最有效的办法。不过胡雪岩只是虚弱,并未昏厥,人虽倒在安乐椅上,彷佛呼吸都停了似的,其实心里清楚得很。此刻让螺蛳太太养了多年的长指甲死命一掐,疼得眼泪直流,像“炸尸”似地蹦了起来,将德馨吓了一大跳。 吓过以后,倒是欣喜,“好了!好了!”他说,“大概是心境的缘故。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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