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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九


  “我托应春把丝茧全部出清,款子存在汇丰银行,作为讲倒帐的准备金。再要到江宁去一趟。请左大人替我说说话,官款即令不能打折扣,也不要追得那么紧,到底我也还有赚钱的事业,慢慢儿赚了来还,一下子都逼倒了,对公家也没有什么好处。”

  “怎么?”螺蛳太太忽有意会,定神想了一下说:“你是说,譬如典当,照常开门,到年底下结帐,赚了钱,拿来抵还公款,等还清了,二十几家典当还是我们的?”

  胡雪岩失笑了,“你真是一只手如意、一只手算盘,天下世界哪里有这么好的事?”他说,“所谓‘慢慢儿赚了来还’,意思是赚钱的事业,先照常维持,然后再来估价抵还公款。”

  “这有啥区别呢?迟早一场空。”螺蛳太太大失所望,声音非常凄凉。

  “虽然迟早一场空,还是有区别的。譬如说:这家典当的架本是二十万两,典当照常营业,当头有人来赎,可以照二十万两算;倘或关门不做生意了,当头只好照流当价来估价,三文不值两文,决不能算二十万两,不足之数,仍旧要我们来赔,这当中出入很大。这样子一说,你明白了吧?”

  “明白是明白。不过,”螺蛳太太问道:“能不能留下一点来?”

  “那要看将来。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来才晓得,现在言之过早。”

  螺蛳太太前前后后想了一遍,问出一番极紧要的话来:“从十月底到今天,二十天的工夫,虽然天翻地覆,总当做一时的风波,除了拿老太太搬城外去住以外,别的排场、应酬,不过规模小了点,根本上是没有变。照你现在的打算,这家人家是非拆散不可了?”

  听得这话,胡雪岩心如刀割,但他向来都是先想到人家,将心比心,知道螺蛳太太比他还要难过,一泡眼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已。

  这样转着念头,便觉得该先安慰螺蛳太太,“我同你总归是拆不散的。”他说,“不但今生今世,来世还是夫妻。”

  螺蛳太太的强忍着的眼泪,哪禁得起他这样一句话的激荡!顿时热泪滚滚,倚着胡雪岩的肩头,把他的湖绉皮袍湿了一大片。

  “罗四姐,罗四姐,”胡雪岩握着她的手说:“你也不要难过。荣华富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,人生在世,喜怒哀乐,都要尝到,才算真正做过人。闲话少说,我同你商量一件事。”

  这件事,便是遣散姬妾。两个人秘密计议已定,相约决不让第三者──包括胡太太在内,都不能知道,只等胡雪岩上海回来,付诸实行。

  “你看,”胡雪岩突然问道:“花影楼的那个,怎么样?”

  花影楼住的是朱姨太,小名青莲,原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。朱郎中是小儿科,只为用药错误,看死了周百万家三房合一子的七岁男孩,以致官司缠身,家道中落。朱郎中连气带急,一病而亡,周百万家却还不放过,以至于青莲竟要落入火坑。幸而为胡雪岩看中,量珠聘来,列为第七房姬妾。

  螺蛳太太不明白他的话,愣了一下问道:“你说她什么怎么样?没头没脑,我从哪里说起?”

  “我是说她的为人。”

  “为人总算是忠厚的。”螺蛳太太答说:“到底是郎中的女儿,说话行事,都有分寸。”

  “你看她还会不会生?”

  问到这话,螺蛳太太越发奇怪,“怎么?”她问:“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来?”

  “你弄错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你光是说她会生不会生好了。”

  “只要你会生,她就会生。圆脸、屁股大,不是宜男之相?”

  “好!”胡雪岩说:“周少棠的独养儿子,本来在洋行里做事,蛮有出息的,哪晓得还没有娶亲,一场春瘟死掉了。周少棠今年五十四,身子好得出奇,我想青莲如果跟了他,倒是一桩好事。”

  “你怎么想出来的?”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会说:“好事倒是好事,不过周太太愿意不愿意呢?”

  “愿意。”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。

  “你问过他?”

  “是啊。不然怎么会晓得?”

  “这也许是嘴里的话。

  “不!我同少棠年纪轻的时候,就在一起,我晓得他的为人,有时候看起来油腔滑调,其实倒是实实惠惠的人,对我更不说假话。”

  “那好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不过青莲愿不愿意,就不晓得了。等我来问问她看。”

  “我看不必问,一问她一定说不愿。”胡雪岩用感慨的声音说:“‘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’夫妻尚且如此,别的不必说了,到时候,她自会愿意。”

  ※※※

  胡雪岩是早就打算好了的,到了上海,哪里都不住,到城里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,为的是隐藏行迹,租界上熟人太多,“仕宦行台”的茶房头脑,更是见多识广,岂能没有见过鼎鼎大名的“胡财神”?所以要遮掩真相,只有隐身在远离租界的小客栈中。

  安顿既定,派跟班去通知古应春来相会。古应春大出意外,但亦不难体会到胡雪岩的心境,所以尽管内心为他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,但见了面神色平静,连“小爷叔为啥住在这里”这么一句话都不问。

  “七姐怎么样?身子好一点没有?”

  “还好。”

  “我的事情呢?”胡雪岩问:“她怎么说?”

  “她不晓得。”

  “不晓得?”胡雪岩诧异:“怎么瞒得住?”

  “多亏瑞香,想尽办法不让她晓得。顶麻烦的是报纸。每天送来的‘申报’,我总先要看过,哪一张上面有小爷叔的消息,就把这张报纸收起来,不给她看。”

  “喔!”胡雪岩透了一口气,心头顿感轻松,他本来一直在担心的是,见了七姑奶奶的面,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,现在不必担心了。

  接下来便谈正事。胡雪岩首先将他所作的“壮士断腕”的决定,告诉了古应春,当然也要问问他的看法。

  “小爷叔己下了决心,我没有资格来说对不对,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,怎么样替小爷叔留起一笔东山再起的本钱──”

  “应春,”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:“你不要痴心妄想了。我胡某人之有今天,是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再加上两个可遇不可求、可一不可再的机会凑成功的。试问,天时、地利、人各,我还占得到哪一样?就算占全了,也不会再有那样两个机会了。”

  “小爷叔说的是两个机会是啥?一个大概是西征,还有一个呢?”

  “还有一个海禁大开。当时懂得跟外国人打交道的,没有几个,现在呢?懂洋务的不晓得有多少,同洋人打交道,做生意,不但晓得他们的行情,而且连洋人那套吃中国人的诀窍都学得很精了,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市面?再说,中国人做生意要靠山──”胡雪岩摇摇头换了个话题,“你说要替我留一笔钱,我只好说,盛情可感,其实是做不到的。因为我的全部帐目都交出去了,像丝茧两样,都有细数,哪里好私下留一部分?”

  “办法还是有。”古应春说:“顶要紧的一点是,丝茧两项,小爷叔一定要坚持,自己来处理。”

  “我懂你的意思。不过现在一步都错不得,东西虽然在我手里,主权已经不是我的了。我们有户头,卖不卖要看刘抚台愿意不愿意,他说价钱不好,不卖,我们没有话说。”

  “价钱好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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