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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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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王的礼服称为“端委”,讲究的是“端正无杀”,用整幅料子裁制,不削不剪,宽大无比,穿在身上,抬肩垂至肘部;以下再接上软滑的丝绢,都是真正的衣袖,规定的尺寸是二尺二寸,除了自肘至腕的尺把以后,还有一尺多垂着。 荆轲所抓住的,就是这下垂过手的一部份。嬴政突然觉得衣袖牵掣,回头一看,匕首已指向胸前;大惊之下,自然而然地用右手往地上一按,使劲跃起;只听见裂帛似地极清脆好听的一响,他那二尺二寸长的衣袖,自接缝之处断裂,却仍抓在荆轲手中。 突起不测,殿上群臣,都为眼前的景象吓傻了,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,根本就不曾想到该有所作为。殿下执戟的郎中,发现了殿中的巨变,也无不紧张万分,然而他们也只得干著急,因为未奉诏令,不准上殿。 嬴政那里还想得起召兵相救?事实上荆轲也不容他有喘息说话的机会;一击未成,提着匕首,挥了上来,嬴政急着逃命要紧。 衣幅委地,又悬着长剑,行动十分不便;幸亏一只衣袖已经裂去,反倒少了个累赘,嬴政左手捞起下襬,右臂推倒屏风,踉踉跄跄地从西面逃了开去。 他的身子还相当矫捷,吃亏的是身不满五尺,个子太矮,步伐不大,禁不起昂藏七尺的荆轲,两步可抵他三步;看看快要追上,偏偏又为自己垂地的衣服下襬所绊,一跤跌在地上。 荆轲心头一阵狂喜,脚下一紧,举起匕首,想和身扑了上去;就这时,眼前黑忽忽一块影子飞来,荆轲慢得一慢,肩上被撞击了一下,低头看去,是个细竹篾纺织的提篮——它是侍医夏无且的药囊;一看秦王危急,直觉地掷向荆轲的。 就这一掷,救了嬴政一命。最严重的危机过去了,殿上群臣都不自觉地喘了一口大气;嬴政本人,信心和勇气也在这一刻,稍稍恢复了,他就地一滚,爬了起来,想到一个闪避的方法;绕着合抱的铜柱,迂回旋转,一忽儿在左,一忽儿在右,使得荆轲无法捉摸。 然而他还是不能脱身,也不能稍有松懈。于是他想到反击,也想到了他腰间所悬的利剑。 一想到剑,嬴政顿有如梦方醒之感,一面自怨胡涂,一面精神突振,左手握住剑鞘,右手伸到剑把上使劲一拔。可是没有能拔得出来! 王者之剑,长度过于臣僚武士所佩的剑;嬴政个子又矮,臂短剑长,无法出鞘。于是危机又加深了;兵器是“一寸长、一寸强”,匕首难以敌剑,而况嬴政的那把剑,必是切金断玉的利器,荆轲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,必得在此顷刻间,制嬴政于死命,等他剑一出手,便是大势已去,所以不顾一切地狂追硬赶,把满殿秦臣都看得停住呼吸,一颗心直悬到喉咙口! “大王负剑,大王负剑!”殿前有人大喊。 这一指点,嬴政大喜,用左手使劲把长剑往身后一推;右手伸到背后,找着了剑把,伏腰躬身,“刷”地一声,拔出了剑,回身便砍。 势子来得好急,荆轲只见眼前一条青白色的光影一闪,随即一阵剧痛,同时身子也支持不住了,一歪倒地,左掌掀在自己大腿上,摸了一手的血。 嬴政只是楞砍一剑,砍完了便跑;荆轲到这里还不肯认输,望着嬴政的背影,将匕首掷了出去,可惜掷得不准。 徐夫人的匕首,果然不凡!一着光滑的铜柱,未曾滑落,直刺入柱。嬴政正好闪在柱后,探头一望,荆轲斜倚着另一根柱子,左股血流如注,手中空无一物,而脸上却有着自嘲的笑容。 多少天的准备,多少天的思量,多少人的心血,多少人的期望——活着的太子丹、太子夫人、武平、高渐离;泉下的田光、樊於期、夷姞——一起在这一掷之中,化为青烟。 荆轲心痛如割,但是,他能够克制。事情到此,他反能冷静考虑;今日一局,还不必认输;要为后人留下重来的余地。如果今天行刺的经过,传了出来,叫人闻而生畏,不敢踏着他的血迹再来,那都是一大失败。 于是,他睥睨着躲躲闪闪的嬴政笑道:“事之不成,是由于我想效曹沫生劫齐桓的故事。便宜了你,容你再多活几时!” 嬴政大怒,一跳而出,挥剑向荆轲乱刺,刺到第八剑才歇手,扔下了剑,坐在那里喘气;脸色苍白,好久、好久都说不出话来。 殿上殿下,都如做了一场噩梦,余悸犹在。在那比较沉着的,想起该为秦王叩贺压惊,于是以九卿为头,纷纷稽首。 嬴政失去了平日的阴鸷冷酷。脸上一阵青,一阵白;视线每一转到荆轲伏尸之处,便很快地避了开去,连死去的荆轲,他都不敢去看。 未得秦王的诏令,不敢退朝;殿上殿下,沉寂如死;淡淡的日影,移入殿中,在这一股凄凉阴暗的气氛中,嬴政开口了,“蒙嘉呢?”他那嘶哑的豺声,由于说得太急,倒有些像冬夜的狗哭。 “臣、臣、臣蒙嘉在!”蒙嘉彷佛得了寒疾,牙齿与四肢,一齐抖个不住。 “你看见没有?”嬴政翻着白眼问他。 “臣惊慌莫名!” “我不死,只怕不称你的心吧?” 这一说,蒙嘉“咕咚”一声,吓得昏倒在地上。侍医夏无且,赶紧出班,捡起药囊,赶上来诊视。 “别理他!要这么死了,是便宜他。”嬴政突然换了一种十分亲切的声音喊道:“无且,你过来!” 等夏无且诚惶诚恐地走了过去,嬴政破例赐坐,让他面对群臣,坐在身边。他觉得必须要对夏无且说几句奖励的话;可是当要开口时,他沉吟了!他有许多感慨、许多发现、许多的恐惧和警惕! 满殿群臣,何以只有夏无且一个人来救他?那些人可能是吓傻了,也可能是故意袖手。不管如何,他们都经历了一场考验,事实证明他们都是靠不住的,对他没有深切的感情的;如果视他为君父,有一种伦理上的天性存在,自然而然地会奋不顾身地赴君难。而他们没有! 心里这样想着,嬴政顿时感到心灰意懒,自己告诉自己,以后要深居简出,要格外加强防卫;要特别对臣下稽察考核,断然消灭那些不忠的人! 此刻呢?此刻决不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。但不妨透露一句半句,看他们可会觉得惭愧? 于是,他伸手放在夏无且肩上说:“无且爱我!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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