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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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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轿子里他一直在转着这一个念头;苦思焦虑,始终不曾想出善策。只想到先须避开“三大宪”,免得问起来难以作答;因此,到了总督衙门,他悄悄儿溜到了州县官厅,预备等巡抚藩司和臬司走了以后,再递手本求见。 总督衙门有两个官厅,一个司道官厅;一个州县官厅;李征庸是“首县”,上上下下都另眼看待,所以平日“上院”总在司道官厅坐。这天到了州县官厅,那些“听鼓辕门”,穷得天天上当铺过日子的候补州县,都觉得他是降尊纡贵,颇有惊喜之感;自然纷纷招呼,殷勤应酬,谈起这两天所发生的大案,也少不得打听审问经过。李征庸别有会心,就不肯多说,轻描淡写地敷衍着。只是问的人太多,正感到有些难于应付时,只见总督身边的一个“戈什哈”,匆匆走了来;径自走到李征庸面前,一面屈一膝打个扦;一面说道:“李大老爷,你老今天怎么在这里坐!叫我好找,快请进去吧!上头问了好几遍了!” 那些终年见不着总督一面,便“站班”也不能得总督一顾的候补州县,无不投以既羡且妒的眼光;而李征庸却有丑媳妇见公婆之感,只为不知如何才能达成自己的希望,最好暂不见。 无奈这是不能推辞的事,只好先定个见机行事的宗旨。幸好,花厅中只有谭锺麟一个人,巡抚藩臬,皆未在座,还比较好应付。 行过了礼,李征庸双手捧上人犯供词,谭锺麟先看第一份,上面标明是陆皓东的亲笔;入目讶异,“我只当都是些亡命之徒,”他说:“居然也通文墨!” “原是人材。”李征庸说,“只可惜误入歧途。” 谭锺麟不作声,戴上老花眼镜,将陆皓东的供词细细看完,叹口气说:“唉!‘卿本佳人,奈何作贼?’” 这是同情陆皓东的语气,李征庸大为兴奋,“回大帅的话,”他说,“陆某年轻无知,若有一线可原;还求大帅恩出格外!” “那怎么行?”谭锺麟大摇其头,“反叛总是反叛,在‘十恶不赦’之列;律例具在,万难宽免。不然,乱党还要多。” 李征庸大为沮丧。听他口风严峻,也就不敢多说了。 “李家焯现在派出人去,在各处水陆码头,查缉孙文,毫无结果;大概逃走了。唉,逃了就逃了吧!但愿他从此不来捣乱!”谭锺麟拖长了声音喊了一句:“来啊!” 等戈什哈走了来,他吩咐将这些供词,送交“俞师老爷”;同时又叮嘱李征庸去看此人,他自有话说。 “俞师老爷”名叫俞丹忱;是久随谭锺麟的“刑名老夫子”。李征庸见总督如此处置,不免诧异;因为这样的案子,应该发交臬司覆审;越过主管全省刑名的这一关,直接由督署的幕友来干预,是不合常例的。 * * * “这件案子,可大可小;闹大了,只怕从老兄开始,府、道、司,再到督抚,都要担干系。”俞丹忱放下手里的烟枪;看着李征庸问道:“老兄以为如何?” 凡是做“首县”的,都是“能员”,鉴貌辨色,十分机警。一听俞丹忱的话,立刻明白;“是,是!”他连声表示同意,“能够不闹大最好。其间如何斡旋安排,还要求老夫子费心。” “好说,好说!”俞丹忱问道:“老兄,你看这件案子,要不要出奏?” 这话问得有点离谱了,李征庸笑着答道:“老夫子这话,问得我受宠若惊!该不该出奏,得要大帅拿主意;我小小一个七品官儿,何能擅作主张?”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”俞丹忱将声音放得极低,但因两人在烟榻上共着一个枕头,靠得极近,所以李征庸仍能听得很清楚,“出奏不出奏,关键操之于老兄。老兄要出奏,上头不敢不奏;老兄不愿意闹大,上头自然乐从。” “啊呀呀!”李征庸跳起身来,作个大揖:“老夫子你饶了我!言重如此,教我如何消受?” 俞丹忱看他有些发急,也就赶紧坐了起来,拉着他的手臂,不住摇撼:“戏言,戏言!老兄莫怪。来,来!我们从长计议。” 于是又隔着烟灯,并头躺下。俞丹忱的意思是,不出奏当然可以,但要防着有人讲话;谋反大案,朝廷一定会派钦差澈查,调阅原卷,口供历历,是聚众造反,为何不奏闻朝廷? “老兄请想,这样的大案,瞒着不奏,如何交代得过去?” 俞丹忱没有再说下去,意思是要李征庸自己去想——想到“老兄要出奏,上头不敢不奏”这句话,李征庸终于恍然大悟;俞丹忱是暗示自己更改口供,不报造反,便可不奏。倘或口供不改,照实申详,总督是决计不敢瞒着不奏的。 想是想明白了,心中暗暗吃惊。这必是俞丹忱想出来的把戏,将来不查便罢,一查,口供是自己改的,包庇叛逆,是家破人亡的罪名。明明上头为保前程,不肯实报;却将一副千斤重担都架在自己肩上,俞丹忱想出来的这一招,真够狠的! 念头转到这里,有些气愤;但俞丹忱也很机警,不等他开口,抢在前面说道:“这是件积大阴功的好事。不过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;若非釜底抽薪,从老兄这里着手,事情就棘手了。” 为了接受陆皓东的汉人的“当头一棒”,李征庸决定担起可能灭门的罪名,同意了俞丹忱的要求,更改全案人犯的口供。 于是南海县申详的公文,改成这样说法: * * * 据陆皓东供,香山县人。与福建人在香港洋行打杂之杨衢云交好,因闻闱姓厂在省城西关收武会试,闱姓费数百万。该处为殷富聚居之区,欲谋劫抢,令杨衢云在港招五百人乘轮来省。孙文在城赁屋三处,分住陆皓东等,经理分给红带洋鎗等事。所购洋斧,因西关栅栏坚固,用以劈开栅栏,即派人把守街口两头,拒绝兵勇。云雇商船在河边等候,抢得洋银,即上轮船驶赴香港。本于初九动手,因招人未齐,改为十二。不料初十日巡勇访拿破案,孙文即已潜逃,又提截获之四十余名分别审讯。据供皆在香港佣工渡日,闻杨衢云言省城现有招勇,每月给饷十圆。先给盘费附轮到省,各给红带一条为号,不意上岸即被截住,实系为招勇而来,并不知别事。反复推诘,各供如前。 * * * 谋反大案,说成是见财起意的盗案,才可以从轻发落。来自香港,在泰安轮上被捕的会党,算是“愚民被惑”,每人发川资一元银洋,名为“资遣”,其实是驱逐出境,不准在省城逗留。当然,朱贵全、丘四是不可能再活命的;九月廿一那天,与陆皓东一起被难。程耀宸则被盘禁在一所原名“大有仓”的谷仓所改成的监狱内,因为狱卒的虐待,不明不白地牺牲了。 没有人敢到刑场中去替他们收尸;然而陆皓东的亲笔供词,却被南海县衙门里的有心人抄了出来,辗转传布;在官场、在新军、在学堂、在许多读书人的书斋中,为人传诵着、赞叹着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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