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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楼上靠窗,坐个四十来岁的人,气度安详,而眉目之间依稀有俞大纯的影子;吴敬恒恍然大悟,这就是俞明震。

  “想来是稚晖先生?”俞明震含笑相迎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请坐,请坐!”两人对面坐定,俞明震开门见山地说:“苏报闹得太利害了!梦坡是我熟人,我昨天去看他,正好他出门不在。足下是不是能劝一劝他们,态度温和一点?太炎先生似乎闹得也太凶。”

  “他们两位的脾气,俞先生是知道的。不过,朝政如此,亦难怪大家出言愤激。”

  “话虽如此,”俞明震皱着眉说,“话说得太利害了,亦教当道受不了。”

  说着,他走向另一张书桌,取来一封钤着紫花大印的公文,交到吴敬恒手里;只见衔头是:“两江总督部堂魏”;正文中说:“照得逆犯蔡元培、吴敬恒,倡言革命,煽乱谋逆,着俞道会同上海道密拿,即行审实正法——”

  刚看到这里,俞明震手一伸,将公文抽了回去,往书中一夹,“笑话,笑话!”他说:“我们吃面。”

  端面上来的,就是在楼下教书的少年,托盘中有面、有饺子;俞明震先每样挟一筷尝,暗示其中并未下毒,尽可放心食用。

  吴敬恒也不客气,一面埋头大嚼,一面在心里盘算;巡捕房的“三道头”英国人蓝博森曾经向爱国学社保证道,只要不私藏枪械,一定保护。既然如此,何所忧虑。

  “俞先生,”吴敬恒放下筷子说道:“请你公事公办好了。”

  “笑话,笑话!”俞明震赶紧摇手,“我想最好到外国去留学,可以帮助国家维新。”

  吴敬恒正有此意,便即答道:“到法国留学,费用很省。”

  “法国不好,还是到美国。”俞明震又说,“我决定叫我儿子到美国去。”

  吴敬恒点点头,无可深谈,起身告辞,俞明震只送到楼梯口。

  “我住南京芝麻营六号。”俞明震说:“我们可以常通信。你称我俞燕;你自己叫吴谨好了。”

  这还是暗示他速避的意思;而吴敬恒却茫然不解。

  到了夜里,有人来报告消息,苏报馆的账房程吉甫被捕。于是吴敬恒赶到苏报馆去探视究竟;中途邂逅章太炎,一起同行,见着了陈梦坡父女。

  听陈梦坡谈起经过,令人困惑之处甚多,第一是巡捕房派来捉人的巡捕明明认识陈梦坡,他说不在,巡捕居然就不捉;第二是拘票上列陈范、陈梦坡,两个名字一个人,照道理说,俞明震决不会弄错的,此又何故?

  唯一合理的猜测是,俞明震网开一面,故弄虚玄。陈梦坡父女表示还得避一避。章太炎便有鄙夷之色——拘票上有他的名字,他决计不走。

  第二天满城风雨,都知道巡捕房要抓爱国学社的人,却一日不见动静;直到下午六点钟,才有巡捕到爱国学社,章太炎正在账房算帐,见了不理。

  “有没有陈范、陈梦坡、章炳麟、邹容这些人?”巡捕看着拘票问。

  “别人没有。章炳麟就是我。”

  “那就对不起!”巡捕将手铐拿了出来。

  章太炎原就等着人来抓的,求仁得仁,了无惧色,“何用如此?”他从容地说:“我自己会走。不过等我带一点日用什物。”

  巡捕何能理解他的心情?当他出花样要脱逃,所以严词拒绝。好在他的生活跟王安石差不多,不爱洗沐、吃饭只吃面前一道菜,简单随便,无所不可;见此光景,也就算了。

  再下一天,邹容到巡捕房自首;看他年轻人又瘦小,巡捕大怒:“小孩子,胡闹!滚滚!”

  “我就是邹容,‘革命军’就是我写的。”邹容侃侃质问,“你们要抓抓我,与章炳麟何干?”

  说话又不像“小孩子”,巡捕毕竟将他抓了起来,与章太炎关在一起。

  魏光焘指名要抓的是章太炎、邹容、蔡元培、吴敬恒,一共四个人,其中蔡元培因为愤于爱国学社与教育会的内哄,早就去了青岛;吴敬恒见机而作,也上了太古轮船,预备先到了香港,再定行止;章太炎和邹容却被监禁在巡捕房,一直没有开审的消息。

  这是因为派在东南办洋务的商务大臣吕海寰,与江苏巡抚恩寿,秉承魏光焘的意旨,正在跟各国领事大办交涉——照英国的法律,根据言论自由的原则,在报上发表评论,并不犯罪;但如侮辱英皇,则成例外。清朝官员要求英租界工务部局封禁苏报及爱国学社,逮捕章太炎等人,所持的理由,就因为章太炎的“驳康有为书”中有一句“载湉小丑”;载湉是光绪皇帝的名字,依照英国法律,已构成犯罪的行为。英租界工部局认为理由成立,接受了要求;捕人以外,封闭了苏报报馆,也解散了爱国学社。

  此刻的交涉,亦正就是根据同样的理由,要求引渡;但由于英租界工部局的坚持,拒绝了来自江宁的照会。章太炎与邹容被交付会审公廨,组织额外公堂审办。

  会审公廨是根据同治七年所订“洋泾滨设官章程”,由清朝设在英租界的司法机关,审理租界华民互讼事件,如为民事案,审判完全自立;涉及刑事,则因为以巡捕房为原告,所以由英国领事观审。这一案自是刑事,两江总督衙门依照英国诉讼程序行事,派候补知府孙建臣、上海知县江瑶廷代表到庭申述控诉要旨,延请英国律师古柏及哈华进行诉讼。章太炎与邹容,亦有朋友代请律师为两人抗辩。

  审问的焦点,集中在“载湉小丑”这句话上面。章太炎不承认所谓“触犯圣讳”。他说:“我只知道清朝皇帝是满洲人,不知何谓‘圣讳’?至于‘小丑’二字,本只‘类’字,又可以解释为小孩子。”

  他是精研小学的人,引经据典,滔滔不绝,强调他对“小丑”二字的解释,令人无法争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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