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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这因为他知道他父亲的来意,是要他回乡去完婚。他那未婚妻的聘定,是“媒妁之言,父母之命”,他本人万分不愿;如果父子见面,一谈起这件事,双方意见如南辕北辙,绝无凑合在一起的可能。那就不如避而不见,反倒可以保全父子的关系。

  陈少白不知就里,觉得他天性凉薄,便出言责备,极力劝他从父回乡。苏子谷无法辩解,当然也无法再住下去;于是不辞而别,飘然远行。过了几个月再出现在香港,已是作佛家装束,三千烦恼丝,付之并州一剪,而且改名为曼殊,又号元瑛。

  苏曼殊的做和尚,主要的原因,是为了出家即无妻室,因而得以逃婚。此外一切行径,与在家人无异;两三年中,曾游上海、苏州、长沙、芜湖、江宁各地,担任过好几个学校教员。也结交了好些个革命豪杰。直到光绪三十二年,才又重回日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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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光绪三十二年六月,因为苏报案入狱的章太炎刑满释放。东京的同盟会已预先派人等候;章太炎一出狱,就被接到日本,主持民报的笔政。住在东京牛込区新小川町;敬仰章太炎的学问,愿意从而受业问难的,亦多到了东京,住在章太炎的寓所;其中之一就是苏曼殊。

  到了光绪三十三年夏天,由浙江志士发动的革命,接二连三地遭受挫折,除了殉难的徐锡麟、陈伯平、马宗汉、秋瑾等人以外,其余的知名之士,一一被悬赏缉拿,纷纷亡命东京,其中有些人是章太炎的门生,自然顺理成章地住在老师那里。

  蒋先生的另一个常有往还的朋友龚赛铨,就是章太炎的弟子。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聚会一次,热烈地讨论进行革命的方略;除了龚赛铨、苏曼殊以外,还有张恭、章梓、周日宣、庄之盘诸人,大都是浙江同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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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其时在日本学习军事的留学生,以浙江人最杰出。在蒋先生以前,还有“二蒋”为章太炎所倾倒,说是“浙江二蒋,倾国倾城”。

  这“二蒋”是海宁的蒋方震,字百里;诸暨的蒋尊簋,字百器。他们都是士官第三期的学生,蒋百里学步兵;蒋百器学骑兵。蒋百里在步兵科以第一名毕业,而成绩总分又通冠各科,成为这一期的榜首,照例由天皇赐刀,在日本军人视为无上的荣誉;不想这把名贵非凡的刀,为中国学生夺去。日本军部极不甘心而又无可如何;所以从第四期起,改为中日学生分班,成绩各别计算,作为防止发生同样“不名誉”事件的手段。

  当蒋先生入振武学校时,那“二蒋”已经毕业;但另有一位杰出的浙江学生,却与蒋先生很投契,他是杭州人,名叫黄郛,字膺白;他比蒋先生大七岁,但小于陈英士三岁。陈黄二人都看出蒋先生的气度涵量,深不可测,既爱且敬,视如手足。

  黄膺白是浙江武备学堂出身,常常提到这个学堂的总办伍元芝,此人籍隶江宁,两榜进士出身,手撰对联,悬诸武备学堂大堂:

  十年教训,君子成军,溯数千载祖雨宗风,再造英雄于越地;九世复仇,春秋之义,愿尔多士修鳞养爪,毋忘盗寇满中原!

  上联是指句践复国;下联是用齐襄公灭纪的典故,公羊传中一问一答:“九世犹可以复仇乎?虽百世可也!”明明是说满清灭明,虽已二百多年,但仍旧应该复仇;结句“毋忘盗寇满中原”特地用一双关的“满”字,更如当头棒喝。从浙江武备学堂出来的学生,没有一个人不记得这幅对联;也没有一个人不由这个“满”字中激发出九世复仇的春秋大义。

  因为是这样一位有心人的总办,所以对具有革命思想而又肯上进的学生,奖掖鼓励,不遗余力。黄膺白在那里并未毕业,就由伍元芝提前保送他出洋留学。他的性情内热外冷,极富理智,在学科中爱好数学;但并未学习炮兵,却选了极冷门,而且照一般军事学生看来很“没出息”的军事测量。他的志愿是要自测自制一幅全国大舆图;因而与同班各省的同学相约,每一省如有三位同学,则分别选修测量系的地形、三角、制图三科,成为一小组;如果人数不足,则约邻省的同学参加。他的用意是,这一小组将来学成回国,就可以分工合作从事本省舆图的测制,然后完成全国总图。

  他本人学的是地形科,在乡间“选点测量”,一天要走几个山头,晚上就寄宿民家;其时正当日俄战争,只见不论劳工还是农夫,休息时,总是一张报纸在手,热烈地讨论战局。那种爱国精神,使黄膺白异常感动;同时也深感启迪民智是建国的根本。

  当时日俄战争最惨烈的关键之战,是乃木大将攻旅顺要塞,前仆后继,他的两个爱子亦牺牲在内。有个中尉叫樱井忠温,在旅顺战役中负伤,失去一臂;却用左手写了一部书,题名肉弹。黄膺白将它译成中文,改名“旅顺实战记”,用意在激励中国新军;同时也提醒中国新军,旅顺是中国土地,而竟成为他国的战场,所以深致感慨:“此何地也?而有此战!”

  基于同样的理由,黄膺白与蒋先生合办一本“武学杂志”,阐武德、论兵略,而归结于发扬革命的职志。这本“武学杂志”在留日军事学生中,获得极高的评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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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镇南关起义失败后,逸仙先生虽退入安南,却毫不气馁;相反地,再接再厉,决定筹集更多的军饷,展开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。

  他由河内到新加坡,募饷支持黄克强、黄明堂发动云南河口起义,结果仍以后援不继而失利。于是逸仙先生在一度赴曼谷,于极度艰困的境况下,设立了同盟会暹逻分会以后,折返新加坡;不久,转赴欧洲,由英抵美,在各大埠筹设同盟会分会。并在洛杉矶,荷马李的寓所,举行秘密会议,决定了大规模的起义计划,委任容闳所介绍的美国友人波司为同盟会的“国外财务代办人”,准备向纽约财团贷款一百五十万至二百万美元,作为军费。

  然后,逸仙先生由檀香山到日本;为了避免日本政府外交上的困难,他不但改变姓名,而且行踪极为慎密,只有极少数的重要同志,能够与他见面。

  但是,蒋先生却由于陈英士的介绍,得能见到逸仙先生。他的出众的仪表,一见面就使得逸仙先生大为注目;那种劲气内敛,既沉潜亦高远的神态,尤其是炯炯双目,在逸仙先生的印象中,没有任何一个他所见过的同志能够比得上;因此,逸仙先生不由得紧紧地握着蒋先生的手,对这位青年同志,表示热烈的欢迎,并大有相见恨晚之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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