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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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荷姑不即回答,沉吟了好一会,方始开口:“当然有一点点。” 懊悔只有一点点,那么其余的是什么呢?恨他?白寡妇这样想着,便试探似地问:“你现在不恨他了?” “稍为好一点。” 还是在恨他,恨如不解,会成怨偶;白寡妇心里发凉。倘或她跟徐老虎不和,彼此分手,自然出于自愿;徐老虎亦一定不会撒手不顾,自会对她有所安排。然而慰慈呢? 这么一想,心里有了计较。只是她根本上还是希望荷姑能够与徐老虎厮守终身,所以用解劝的口气说:“宝山的脾气是强一点。不过他很念旧,不是没有情义的人。妹妹,人与人之间,那怕是夫妻。感情也是一天一天积起来的,总要互相体谅才好。” 荷姑点点头,表示接受;不过说了句:“要看他自己。” 这句话意思很深,似乎徐老虎的态度上,有什么让她很不满之处;白寡妇觉得保留为妙,只又劝她:“男主外,女主内。我们女人家,说到头来,要靠人家;有的地方也不能不委屈一点。” “姊姊说得对!”荷姑忽然很明白地表示了态度,“我也愿意委屈,不过委屈也要值得。如果自己想想犯不着,就委屈了也没用。” 这意思是有些不能委屈。妇人最大的委屈是名分不正;这一点白寡妇的体会甚深,所以很同情荷姑的想法。 谈到这里,金妹因为一个人在外逗留得太久,已引起过往的人注目,不能不回进屋来;因而打断了白寡妇与荷姑的话。接着,王大婶也在门口探了头望了一下,显然的,是带着些催促的作用——探监的时间有限制,早已超过好几倍了;白寡妇唯恐惹人生厌,便向金妹使个眼色示意。 “明天再来!”她向荷姑说,“我们也好走了。” “好的!等我来替儿子把一把尿,马上就走。” 等荷姑抱着孩子到院子里,恰好给了白寡妇一个机会,“妹妹,”她悄悄的问说,“宝山到底预备拿她怎么办?” 这当然是荷姑的未来,金妹答道:“现在还谈不到!徐大哥也没有心思来办这件事。” “我有点担心,怕他们仍旧捏不拢。但愿我的话不准。万一,”白寡妇很吃力地说,“他们依旧走散。妹妹,我的儿子要托付给你!” 这是很艰巨的责任,不过不容金妹犹豫,只有立即答应:“表姊,你放心好了。”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,等荷姑入室,金妹已经取了两块银圆放在果碟子里,相偕跟白寡妇作别;说是隔天再来相访。 “好的!”白寡妇问金妹说:“梁秃子来了,务必请仲华马上陪着他来。” “是的。” “还有,请梁秃子带笔墨纸砚来。” 原来是要托梁秃子写遗嘱!金妹心里有数;只不明白何以要托梁秃子来办这件事。 * * * “这也容易明白。”赵仲华为金妹解释疑问:“第一、徐大哥也很信任梁秃子的,由他替表姊写遗嘱,等于请他做个见证;第二、当然其中有牵涉到我的地方,怕我不肯写,所以托梁秃子。” 他的推测一点不错,白寡妇确是如此用心。遗嘱是写给徐老虎的;因为她的遗产只有徐老虎能够处分。首先是拿她附郭的五十亩良田,留给白慰慈;指定由徐老虎及赵仲华代为监理,要请江都县衙门立案,等白慰慈成年以后,交给他管业。 其次是拿一所市房赠与赵仲华跟金妹,作为他们新婚的洞房;另外提三千现银,为金妹添妆。 此外尚有许多赠与,不过数目都很小,总计亦不过两千银子。除此之外,全部归徐老虎所有;最后是托徐老虎善视白慰慈——其实这是多余的叮嘱,慰慈虽姓白,也是他亲生之子,何能不加善视?不过,梁秃子仍旧照她的意思写了。 梁秃子常替人代笔写信,却从未替人代笔写过遗嘱,心里自不免有异样的感觉,有几分悲伤,也有几分恐惧。但看白寡妇从容道来,浑如无事,也不免惊异,而且好奇;他觉得这是个非常珍贵难得的机会,如果不好好问一问,将会是一件莫大的憾事。 这分好奇心越来越炽烈,终于迫使他中途搁笔,考虑了一会,开口说道:“白太太,我在盐栈里,常有人托我来写家信,有些是遇人不淑,给娘家人诉委屈;有些是受人欺侮,向亲人求援;有些是境况不好,吐吐苦水,实在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可是常常一把鼻涕,一把眼泪,甚至语不成声。只有白太太你叫我留下这些话,好像心目中从来没有想到过,这些事照你的话做了出来,你是再也看不到了!莫非世界上真有视死如归这句话?” 白寡妇苦笑了一下,“老梁,你的话我没法子回答你!”她说:“说我不怕死,那是假话。人没有个不怕死的!不过,世界上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。” “喔!白太太,你倒说,什么东西比死还可怕?” “活在那里的日子,一点点味道都没有;而偏偏要你活下去!老梁,你倒想想,那不是比死还要可怕。” 梁秃子凝神想了想,点点头说:“白太太,你的说法不错。如果想到将来是那样活着受罪的日子,倒也不如死了是解脱。不过,你并没有到那个地步。” “当然是到了!不过,我还算聪明,自己抢先一步走到了;如果不是这样,真的自然而然到了那个地步,我连眼前这点面子都保不住。为此,我心满意足了!有时半夜里醒过来,想到平时亲近的人,从此看不到了,心里自然一阵一阵发毛。不过,只要再转个念头,这些亲近的人,就算让我还能看到,我自己有什么脸去见他们;他们对我又是怎样的一种看法,我就觉得死也无所谓!” 最后这段话说得太玄了一点,梁秃子无法接受;他想了一下问道:“倘或朝廷倒真赦免了,白太太你心里怎么想?” “我当然也很高兴。不过,赦免就是赦免,要我做违反本心的事,我是决不做的!” “那么你希望不希望这样子赦免呢?” 白寡妇笑了,“老梁,”她说,“我们也是好几年的宾东了,你总知道我的为人,万万做不到的空想,我是从来没有的!” 梁秃子心想,如果我是皇帝,第一件事就是下一道圣旨,赦免白寡妇。一个念头没有转完,记起她刚刚说过的话,立刻觉得自己有此想法,简直无聊得可笑。 “老梁,”白寡妇问道,“你写完了没有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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