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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每个人都是去作诀别,但诀别的话只能放在心里;而且脸上还要装得很乐观似的,彷佛京里会有特赦死罪的恩诏下来。

  然而白寡妇却不能无疑。到了冬至前两天,赵仲华去探监,她忽然问道:“你跟金妹应该回去了吧?”

  “不忙,过几天再说。”

  “今天我才知道,后天冬至;明天晚上是冬至夜。‘冬至大如年’,尤其是金妹;五太爷的心肝宝贝,从来都没有离开他老人家一天;这一次来看我,已经住了十天不止,不知道五太爷会怎么地记罣。依我说,你们今天就该动身,明天下午到扬州,正好冬至团圆。”

  赵仲华不知何以为答?而白寡妇的一直隐隐约约在心中出现的怀疑,此时突然加浓了好几倍;同时憬然有悟,冬至那一天,可能就有自己的一生大事出现。

  赵仲华的态度,自然露了马脚;虽然他仍旧想隐瞒,但白寡妇已经非追根究柢不可了。只是知道在他口中问不出什么来;决定找王大婶去问。

  她在女监是相当自由的;行动所受的限制很少,不过她自己识趣,不是万不得已,总是守在自己房子里——好在最近有件很容易消磨工夫的事,托王大婶买了绣花的手绷、绸子、丝线,以及刀尺之类替慰慈在做鞋子,又剪又绣,居然已做成一双虎头鞋;昨天开始在做一顶帽子,从早到晚,除了有人探监以外,其余的时间,都倾注在那顶帽子上,手里在做,脑中在想——想的是苹果般的笑靥;长大来英气勃勃,到处受人注目的一个读书人,名字叫做白慰慈。

  当然也想到别的人,每一个人都是有情有义、难舍难分;然而她也知道,非舍非分不可。既然如此,倒不如早早分手倒是解脱。

  因此,她此刻找找王大婶,心情反是兴奋多于一切;而王大婶却不易了解,奇怪地问:“白五嫂,你有啥高兴的事?”

  高兴倒也不见得。不过听此一说,白寡妇知道自己态度有异,便定一定神说:“王大婶,我想来问你句话;务必请你实说。我的日子,是不是到了?”

  王大婶考虑了一下,决定如她的愿,据实回答,因为多日相处,她有把握,白寡妇受得起打击。

  “是的!”她平静地回答。

  “那一天?”

  “本来早就到了。”王大婶说,“是上头想法子拖过节。”

  节是冬至节,“那就是后天的事了?”她问。

  “后天不会。”

  “冬至第二天?”

  “是的。”王大婶说,“本来想不告诉你的,让你自己都不知道,随随便便,一点不难过地走了。既然你问到,我就跟你说实话吧!”

  于是王大婶将秦典林来托徐逢生,如何定计,如何由李振标去托江一帆,如何由石师爷一手主持的前后经过,凡是她从徐逢生口中听到的,都告诉了白寡妇。

  白寡妇听了,悄悄地淌着眼泪;是感动得忍不住自己的眼泪,而嘴角却带着笑容,“我实在活得很值得,死得也很值得!就怕大家对我的好,来生报答不尽。”她说,“王大婶,这件事能这么办,在我,真正喜出望外!”

  “白五嫂,”王大婶也很感动,“你真正是女中豪杰,我不但从来不曾见过,听都没有听说过。”

  “不要这样说!王大婶,事到如今,我有句什么人面前没有说过的实话,要跟你说:我是有预备的。”

  “有预备!”王大婶一惊,“你预备要做什么?”

  白寡妇将王大婶带到自己屋里,原是要给她看一样自己所预备的东西;临时变了计划,微带哀戚地说:“王大婶,我们相交一场,应该留点东西给你做纪念;实在也没有什么好东西。”

  她一面说,一面解开衣襟;彼此女人,无所避忌,露出羊脂般白的胸脯,将玄色绣花绸肚兜上系的一根金链子,解了下来,交到王大婶手里。

  “我不要!”王大婶很坚决地说;且以同样坚决的态度,将金链子塞了回去,“让你带去。”

  “你不要傻。这东西那能带去?”白寡妇说:“王大婶,我最后的一句话,你就依我吧!”

  王大婶心想,过一天人家来收尸,一看肚兜上金链子失踪,必是疑心她私下侵吞了去;这个恶名犯不着背,不过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,且先收着再说,因而等她再塞回来时,随手搁在桌上并不作声。

  “再要拜托王大婶,”她指着随身携带的什物说,“这些东西,看看那个用得着,请你替我分一分。”

  “好的!”这件事她毫不迟疑的应承;女监中那些犯妇跟白寡妇谈得来,她也知道,自会代她俵散。

  “王大婶,样样东西都可以送,这瓶药,你千万不要当做治胃气的苏打片;不是的!”

  看她神色严重,王大婶便问:“是啥?是毒药?”

  “跟毒药也差不多,是我托人在上海买回来的一瓶安眠药。上次你问我,我说是治胃气的苏打片,那是骗你的!”

  “原来,白五嫂,你早就有预备了?”

  “是的。我怕我进来之后,吃不起苦头,不能不有个最后打算。一进来才知道用不着。不过,”白寡妇露齿而笑,“到底还是用得着!”

  在王大婶看,她的笑容比哭还要凄凉;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勇气抬眼看一看白寡妇,带着那条金链子,悄悄地走了。

  * * *

  很巧,一出女监便遇见徐逢生;王大婶正好叫住他,要将在白寡妇那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他。

  才讲了两三句,徐逢生便说:“到我那里谈去。”

  进屋坐下,细谈究竟;王大婶将那金链子取了出来,“徐头,”她说:“我想等她倒下来,仍旧把它挂回去。”

  “那不必!交回尸亲好了。”徐逢生问,“她有没有说,啥辰光吃她的药?”

  “没有!”

  “只怕已经吃下去了。”徐逢生说,“你去看看。”

  王大婶急忙起身,走到白寡妇那间房子外面,只见门窗紧闭,便不叩门;找到窗户的一个缝隙,往里窥探,只见白寡妇和衣躺在床上,拉开被子,盖着半身,一只手放在胸前,似乎睡得很恬适似的。

  是在养神,还是已服了安眠药?王大婶无法确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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