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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部下一百多人也紧跟着,匿入深林。“遇林莫入”原是戒条,敌军不明情况,不敢贸然入林搜索。好在契丹兵多,耶律奚底下令在深林四周监视,自己骑着马巡逻,同时指派会说汉语的士兵,高声喊道:“杨老将军请出来!归降契丹,可保富贵。”

  招降的声音,随风送到,杨业倏然动容;环视着围在左右的一百多人,招招手说:“你们大家都过来!”

  “爹,”杨延玉劝道:“你好好息一息,不必劳神。有甚么话告诉我,我去宣布。”

  “不!让我自己跟他们说。”

  于是杨延玉指挥那一百多人,排成一个正方队形,静听杨业讲话。

  “这样的形势,与当年楚霸王被困垓下,毫无两样。我受国深恩,已经下定决心;你们都有父母妻子,跟着我一起死,毫无益处。我从此刻起,解散队伍,准你们自由行动。赶快逃吧,逃回汴京,将今天的情形,上报官家。”

  “老将军说那里话!”有人大声答道:“我们不走!”

  一唱百和,只听大家齐声附和:“我们不走!”

  “不要固执!听我的话。”

  “不听!不听!”队伍中显得很激动,“别的话都听,就这句话不能听老将军的。”

  杨业叹口气,既伤心,又感激。杨延玉便也劝道:“爹,弟兄们既然如此,不必勉强。不过,看样子只好各自为战了。”

  “也罢!”杨业点点头,“各自料里吧!”

  于是杨延玉向大家宣布,队伍化整为零,各人自己去找机会,乘瑕蹈隙,能战则战,能走则走;走得脱的,都到六郎延昭旗下集中。

  事到如今,也只有这一个办法。如果集结在一起,想冲出重重围困的敌阵,无非白白送死,倒不如分开来多方偷袭,反正杀一个契丹兵够本,杀两个就占了便宜。当然,也有恋恋不舍,只是跟在杨家父子左右不去的。

  “爹,”杨延玉指着一条溪流说:“沿溪而上,或者可以脱困。我往那面攻,但见火起,爹赶紧往这面走。”

 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,但实在不会有多大用处,只是他不忍埋没爱子的一片孝心,便点点头答应。

  于是延玉领着二三十个人,检点火种,齐声吶喊,往西面冲了过去。林子外面,立刻便有乱箭射了过来,杨延玉一手高举盾牌,一手举着火把,冲入林中,拣那积年松脂堆积之处,用火把点燃。其余的人如法炮制,很快地浓烟滚滚翻腾,橘红色的火苗,东一处、西一处接踵而起,只要连在一起,立刻就会变成一道隔绝敌人的火墙,东风一吹,西面下风的契丹兵就会大吃苦头。

  见此光景,杨业便即上马,由东南方沿溪急走。溪旁是连绵不绝的崖壁,蜿蜒曲折,愈走愈僻。遥听岭上有马蹄声,但视线为崖壁所阻,自己看不见敌人,敌人亦看不见自己,这样走去,或者能够脱困,亦未可知。

  然而,他并未想到袍影落入溪流,早就为敌兵所见,飞报耶律奚底,策马来看,料定必是杨业;此时如果出声招降,杨业必不肯从,反费手脚。所以抽箭搭弓,赶到一处比较开阔之处,预先守伺。等杨业的人影一出现,弓开满月,箭去流星,正设中马头。一起一蹶,将杨业掀下马背,落入溪中,后脑磕在一块大圆石上,顿时晕厥。

  等他悠悠醒转,发觉自己是睡在一座营帐中,而入目的却都是契丹兵将,脑后虽然一阵一阵地在痛,然而复苏以前的记忆,却很清楚,杨业知道自己是被俘了。

  “杨老将军,”一个契丹装束却说得极好的汉语的中年汉子,半跪在他面前,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,“请把这个喝了,保存元气。”

  “不用!”杨业平静地问道:“这是甚么地方?”

  “这里还是陈家谷。”

  杨业凝神静听了一会,没有杀伐吶喊之声,战事已经结束;或者说,陈家谷的战事已经结束,契丹兵可能出谷去攻代州了。

  “请你们主将来说话。”

  “一会儿会来。杨老将军,事已如此,你须保重身子!”

  “多谢你。”杨业答道:“败军之将,唯求速死。”

  “不要这么说!杨老将军,我们都很敬重你的。”

  杨业不答,而且将眼睛闭上。不管此人如何说法,他只当秋风过耳,无动于衷。

  不一会,耶律奚底来了。杨业说过要请他来叙话,所以将眼睛睁了开来,只见敌将伏身下拜,自陈姓名,接着便劝他归降。

  “你不必痴心妄想!”杨业答道:“我那里还有面目求生?我请你来,只想要求一件事。”

  “尽管请说!”耶律奚底忙不迭地答道:“只要能够效劳,无不如命。”

  “我部下被俘的,请将军善待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耶律奚底答道:“不过大部分都力战而亡了。”

  “喔,”杨业又问,“犬子延玉的下落如何?”

  “公子刚烈非凡,兵败自刎了。遗体已经盛殓,老将军要不要见他最后一面?”

  杨业摇摇头,闭上了眼,终于眼角渗出两滴泪珠,但是他很快地抹去了,张目说道:“死得好!”

  “老将军!”耶律奚底问道:“你还能骑马不?”

  “你问这话,是何用意?”

  “如能骑马,我们想护送你回敝国疗伤。”

  “不!你们不必费心了!”

  说完,杨业又将眼睛闭上了,不管耶律奚底怎么说,他只是不答,而且从此绝食,滴水不进。

  耶律奚底无奈,只有派人去向耶律斜轸请示,作何处置?

  正在攻打雁门关的耶律斜轸无法亲自前来处理,只交代了一句话:无论如何不能让杨老将军死!

  然而,杨业求死之志,坚决异常,不管耶律奚底如何动之以情,声哭相继,苦苦劝解,杨业只是闭目不语;说得他不耐烦了,竟要夺人的配刀自刎。耶律奚底既恨且敬又烦,一筹莫展,只好听其自然了。

  于是气息恹恹的杨业,终于在第三深夜,一瞑不视,咽了气依然正襟危坐,望之如生。护视的契丹兵,惊为天神,环拜在地,齐声祝告他在天英魂,庇佑边界生灵。然后飞告耶律斜轸,备棺盛殓,用很隆重的礼节,为他下葬。

  * * *

  杨业的噩耗,震动了边界,除了已经沦陷的寰州以外,云、应、朔三州本来还在坚守,由于杨业兵败被擒,人心顿失倚恃,成了瓦解之势,三州将吏,尽皆弃城而走。

  杨业的噩耗,也震动了朝廷。皇帝痛悼不已,追赠太尉,大同军节度使;抚恤布帛一千匹,粟一千石,除了杨延玉赐值以外,其余诸子都升了官。杨延昭杀出一条血路,还救陈家谷被阻,改援雁门关,打了一场胜仗,功劳更大,由供奉官升为崇仪副使;殿直延浦、延训升为供奉官;延环、延贵、延彬都授职为殿值,一起在皇帝侧近的禁卫军中供职。

  为了振饬纪律,当然也要追究责任。责任最重的是王侁,革职除名,发到金州看管;刘文裕坐视不救,罪名与王侁相同;潘美降官三级,戴罪图功。

  * * *

  这个大战役到七月间告一段落。打得比较好的,只有两个人,一个是李继隆所属部队,虽败不乱;一个是田重进,全军不败,因而分别升了官,田重进为马步军都虞候,李继隆出知定州。此外从曹彬起,无不贬官降职。

  到了十一月,萧太后带着“文殊奴”,再度统兵南下,以高梁河一役,大破宋军的名将耶律休哥为先锋都统;君子馆一战,宋将刘廷让统兵数万,但以酷寒,士兵僵手冻足,竟无法拽弓,以致大败。河朔官军,皆无斗志,契丹乘胜追击,直到德州,杀官吏,俘士兵,大掠而去。

  皇帝痛悔轻举妄动,向大臣发誓:“你们大家看看,看我以后还做不做这样的事?”接着他又叹息:“如果杨业不死,何至于会有今天这样不堪收拾的局面!”

  (全书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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