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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听这一说,秋菱不免紧张;心里怨孙太太多事,倘或无净直言谈相,说出有关她的什么不中听的话来,岂非凭空会生枝节?

  孙太太却全然想不到此,因为她看秋菱虽不美,却是福相;这样提议,正是希望无净说她几句好话给陶澍听。

  果然,无净一开口便说:“载福之器。”又说:“少小孤寒,只要收缘结果好,不算美中不足。二小姐,我看看你的手。”

  秋菱又着窘了,她的一双手因为操作家务的缘故,自然不是纤纤春葱;尤其是左手背上的一块赘肉,更觉丑怪。好得有男左女右的说法,便侧着身子,将右手伸向无净。

  无净看了手心与手背,还仔细捏了捏,点点头说:“劳碌些,是帮夫运。话说回来,不劳碌也不能走帮夫运。”

  “通极,通极!”孙太太大为点头。

  “二小姐是哪年生人?”无净问说。

  “乾隆五十年;属蛇。”

  “陶相公呢?”

  “我是戊戌。”

  “好得很,姻缘巧配!恭喜,恭喜!”

  孙太太自然高兴,又问一句:“师太,你看我这个女儿,将来是几品的诰封?”

  “这哪里看得出来?”无净笑道:“看相算命,说官至几品、寿数多少、几子送终,都是骗人的话。有道是人定胜天;命是会变的!自己争气,就是好命。倘说一个人生下来就富贵,什么事不做,坐享其成,到头来银山也会坐吃山空;如果生下来虽穷,自己倒肯努力上进,也决没有饿死的道理。”

  这番话;尤其是后半段话,不但字字打入孙太太和秋菱的心坎,连陶澍的观感也不同了。本当无净不过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尼姑,善于为世俗说法,所以她在称赞他跟秋菱,无非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;此刻才知道她见解不俗,不由得肃然起敬了。

  “师太这番开示,真能廉顽立懦,受益不浅。”陶澍有心请教。“我要请师太指点迷津,我心里有桩事,看起来是抛开了;午夜梦回,每每忽然兜上心来,仍旧是个烦恼。请问师太,我应该怎么办?”

  他的这桩没有说出来的心事,孙太太与秋菱自然都能想象得到,午夜梦回,兜上心来的是“安化第一美人”的影子。不过她们母女俩的感想不同,孙太太有些不安,心里埋怨陶澍说话欠检点,怕秋菱心里会不是味道;但秋菱反倒感到欣慰,认为他肯这样说出来,足见得是个诚笃君子,而且也正是当她亲人才会直言无隐。

  这些表情看在无净眼里,完全能够意会;略想一想,从容笑道:“陶相公,你怎么连极熟的两句话都想不起!”

  “噢,哪两句?”

  “欲除烦恼须无我,各有因缘莫羡人!”

  上一句是陶澍知道该如此而做不到的;下一句却是当头棒喝。转着念头,便忍不住抬眼去看秋菱;她是恬静地微笑着,略带些羞涩,倒平添了几分动人的风韵。

  娶妻如此也不坏!陶澍死心塌地了。

  【第七章 赶考】

  饭罢闲坐,喝着茶说些闲话,孙太太看看是时候了,向老奶妈使个眼色,“吃得太饱,我去走一走消消食。”她说:“顺便跟老师太去道个谢,你们在这里等我。”说完,起身向门外走去。

  陶澍与秋菱自然都站了起来;老奶妈却一直送到门外,而且不再进来,站在院子里替他们挡住来窥探的小尼姑,好容他们静静谈心。

  “二小姐,”陶澍有种不可思议的表情,“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。”

  “我也是。”秋菱低声问道:“听说你要跟我见一见面,自然是有话说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就趁没有人,请说吧!”

  陶澍想了想笑道:“‘欲辩已忘言’。”

  “我听不懂大爷的话。倒像在念诗。”

  “不错!是我们家老祖宗的诗。我是说,本来有话想跟你说的,到要说的时候,偏又忘记掉了。”

  哪有这个道理?秋菱在想,除非是不相干的话,或者可能如此;希望订约面谈的话,何等紧要,怎会忘记?明明是掩饰的话。

  不过,这样掩饰不见得是恶意。或者情势不同,想法已变,觉得先前要说的话,以不说为宜,那就只好作这样一个不通的解释。

  “二小姐,”陶澍又开口了,“我此刻的心情,又喜又愁!喜不必说,愁的是‘贫贱夫妻百事哀’。”

  秋菱笑道:“又在念诗了。”

  陶澍自悔失言,不该引用元微之的悼亡诗;因此,心中的歉疚益深,“将来的日子会很苦。”他说:“我最不安的就是这一点;不过——”

  “大爷,你别往下说了!”秋菱抢着说道:“日子要看怎么过?是苦是乐,也要看各人的心境。粗茶淡饭,只要知足,就不算苦。我,”她低着头,放轻了声音,“我是很知足了。”

  何以知足?陶澍自然能够了解,却故意问一句:“是什么事让你知足?”

  “是——”秋菱终于说了出来:“大爷,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。”

  陶澍只当她因为嫁了一个读书人,而且是正室,所以知足;不料她是这么一种想法。怜爱之心,油然而生;劝慰她说:“你不必对这一点耿耿于怀;最好忘记掉。我只把你当孙家二小姐;你自己也应该这么想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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