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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,青绸衫子,青绸裙子。自己也很满意。

  初成人立,犹带软弱,不时倚着树挨着墙。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,瞧不过眼:

  “人有人样,怎可还像软皮蛇?”

  “我真不明白,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,太辛苦了,累死人!”

  “这有何难?看,挺身而出不就成了?”

  “人都爱挺身而出,瞎勇敢。”我嘀嘀咕咕,“唉,这'脚'!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,脚趾上还有趾甲,真是小事化大,简单化复杂!”

  “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?”

  “是是是。”

  我临水照照影子,扭动一下腰肢。漾起细浪,原来这是“娇媚”之状,我掩不了兴奋,回首一看素贞,她才没我大惊小怪,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,我自惭形秽,就是没见过世面,扭动夸张。

  既是装扮好了,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。

  上孤山,踏苏堤。

  到了西泠桥畔,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,亭前石柱有联曰:

  “桃花流水杳然去,油壁香车不再逢。”

  这是苏小小的芳冢。

  “苏小小?是谁呢?唤作‘小小’,一看便知是短命种。”

  “小青别贫嘴,别因为自己长生,嘲笑别人短命。”

  我撇撇嘴:

  “她不会知道啦。我又不认得她。啊,对了,你认得她吗?”

  “认得。她就是南齐时人。”

  “哦,那是你的时代。”

  “据说她是一个娼妓。”

  “娼妓是什么?”

  “这……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。”

  “男人是什么?”

  “小小写过一首诗:‘妾乘油壁车,郎骑青骢马。何处结同心?西泠松柏下'。男人也许就是’郎'吧。”

  “哈哈哈!枉你修炼比我早,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!”

  “谁说我不知道?”素贞不堪受辱,杏眼圆瞪。蛇的眼睛,瞪得一望无际。

  “你讲解一下好吗?我实在不知道——当然,我见过,但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那是一种——叫女人伤心的同类。”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,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,“苏小小的男人,叫她长怨十字街;杨玉环的男人,因六军不发,在马嵬坡赐她白绫自缢;鱼玄机的男人,使她嗟叹‘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';霍小玉的男人,害她痴爱怨愤,玉殒香销;王宝钏的男人,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,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……”

  我听得很不耐烦,就在西泠桥畔小小墓前,瘫倒大睡。素贞怎么推,都推不动。

 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,他人的伤心史,册籍上的艳屑。真的,有什么好听?

 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,睡饱了吃。五百年不变。

 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。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,好叫对方耳目一新。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,以罗绢通草或金玉玳瑁制成桃、杏、荷、菊、梅等各种花朵,簪插髻上。或设计些石榴、双蝶、云彩等绣花,缀在裙裥间。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,款步而过。简单快乐。

 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。她什么都假装知道。

  寒来暑往,过了不少日子。直至有一天——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,西湖边柳条嫩绿,桃花艳红,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,挑副担子来卖汤圆。他扯开嗓门直喊:

  “吃汤圆罗!吃汤圆罗!大汤圆一个铜板卖三只,小汤圆三个铜板卖一只。”

  我们混迹人丛,听着也笑起来。

  有人说:

  “老头儿呀,你喊错了,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。”

  他不听,照样大喊:“大汤圆一个铜板卖三只,小汤圆三个铜板卖一只。”

 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,都买大汤圆吃。转瞬间,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。

 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,看见这光景,也不明所以。真是,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?

 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瞧,我一时兴起,便掏出三个铜板来买他的小汤圆,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

  ——其实,我千不该万不该,买了他的小汤圆,一切都是我的错。如果不买,什么都不会发生。

  他接过钱,先舀一碗开水,再舀一只小汤圆在碗里,端着碗蹲下身来,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,那小汤圆绕着碗沿,骨碌碌滚转起来。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,心中不无得意,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,道:

  “这是送的。”

  他把碗端过来,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,十分诱惑。扑鼻的异香,动人的色相。

  而且,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,都赞不绝口,可见也是人间美食。

 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,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,有什么顾忌?我俩不怕毒药——我俩本身已是毒药!

  谁知舀起汤圆,正想吃时,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,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,直滑溜到肚子里,再也不肯出来了。

  老头儿哈哈一笑,变回真身。原来他就是吕洞宾!

  这个杀千刀的色情狂,诓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丸。

  哼!“吕洞宾”,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。象形、形声、指事、会意、转注、假借,实在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。名字那么不文,人更不堪。他是我们的前辈,也是专业“修炼”,道行自是更高,不好好朝仙班上攀,反四处调戏女子,凡间的仙界的,他都跃跃欲试。有空便游戏人间,从来不想想,一时的玩乐,会贻下什么祸患。

  “两位姑娘,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,吃了我的汤圆,开了窍,你们,哈哈……”

  然后扬长而去。

 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,谁收拾?

 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,面面相觑,谁收拾?

  一发不可收拾。

  这祸是我惹的。直到如今,八百年了,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。

  当下,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,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,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,谁知它就像人间的是非,入了肺腑,有力难拔,再也弄不出来了。

  我们静待它消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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