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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,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,加上骄阳盛气,一定无法抵挡,毒热攻心,像一把利剪,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,嚓嚓地剪,撕心裂肺,穿肠破肚。

 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,歪歪倒倒,六神无主,她往床上一躺,立时化为原形。蛇皮七寸处,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,蛇头不能游,蛇尾不能摆,浑身乏力,且又正中要害,即使勉定心神,也不能恢复人形,去把那针剔开。

  我设想得很周到,这样一来,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,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?他一定逃之夭夭,头也不回。

  是的,不过是一条蛇,竟欲与人鹣鲽情浓生死相许?未免痴心妄想了。我不能,她也不能。拆散了,让一切还原吧。

  事实上,当我一踏足房间,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,瞪着铜铃大的蛇眼,昂首吐信,拼命挣扎。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?我心里有数。

 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一拔掉,素贞恢复自由,忙变回人形,不住喘气。

  我假作追问:

  “怎么了?没事吧?许仙呢?相公被你吓跑了?”

  她还未作答,我已安慰:

  “让他跑掉吧。这种人,还说一生一世爱你?见你现出原形,便抱头鼠窜,可见是虚情假意。”

 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。是的,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——

 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,那里躺着一个人。

  他笔直躺着,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,想是受惊吓过度,要抓些东西来持定,又把它扯断了。四周一片颓乱,劫后灾场。他躺着,不动。

  我赶快过去,伸手一探鼻端,不,再探,一点气息也没有!手上没有脉搏,身体没有温暖,什么都没有了!他连命也没有了。

  始料不及!

  我把他害死了?我间接把他害死了?

  忽然间无比空虚。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,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。我摇撼他,素贞摇撼他,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。

  ——从没打算要他死的。他做过什么坏事?

  他不过怀疑,难道他没这权利?我原谅他,怀念他。或者,我不承认,某一天,我是多么地爱他。

  但从今以后,已是阴阳陌路。拿什么换回生命呢?束手无策。

  素贞陡地站起来。

  她泪下如雨:

  “都是我不好,吓死了我夫!”她咽着气,“怎么办——不,我一定要救他……”

  说完,她一跺,便要走。

  我急忙扯住她:

  “姊姊要到哪儿去?”

  她说:“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。”

  “哎呀,去不得,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,你怎能弄到手?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,救不了相公,白赔了命。你扔下我一人……”

  她勉定心神,吩咐后事:

  “小青,我爱许仙,愿意为他九死一生。我去后,请好生看护他肉身,三日之后,若我还未回来,你便为他发丧好了。”

  我大惊:“你不回来?你为什么不回来?”

  在恐怖之余,我便毫无智慧,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。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,以致家破人亡,众叛亲离,不由得恼恨。

  “不回来,还有什么地方可去?”素贞见情势危殆,也不跟我话别,转身欲去。

  “姊姊!”我高声唤住,把那雌雄宝剑取出,“带去防身。”

  她取了一把,把另一把递回给我:

  “你也带一把在身边。”

  “姊姊小心!”

  “小青——”她欲言又止,终隐去。

  我抚着那把宝剑,守着许仙的尸,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——死去的,都是最好的。只因不可再。

  如果他跑了,下落不明,则至少仍在人世,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。但他死了,地位忽而得到提升。

  一时的歹念……念及此,我不肯原谅自己。

  连忙提剑,飞身而出,直指昆仑山。

 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?

  轻风一阵,到得昆仑。

  松涛澎湃,绿竹掩映,花迷曲径。静耳一听,远处有铿锵撞击叱喝之声。

 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。

  我急趋山巅,见素贞头发半披,汗濡衣履。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、香荡荡的灵芝草。她已得手了!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,一个是鹤童,一个是鹿童。

  “大胆蛇妖,竟敢来此盗宝?”

  素贞一边抵挡,一边恳求:

  “两位仙童,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,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。这草我已拔掉,索回也成枯叶,但教我拿回去,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,何苦相逼?”

  鹿童道:

  “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,简直叫我们没脸!”

  鹤童搭腔:

  “对,抢回扔掉也好,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。”

  为了面子,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。素贞全力迎敌。但二童法术甚高,刀来枪往,势如风雨,加上因看守不力,竟为人所乘,血气上涌,更是凶狠。那鹤童还化为原形,朝素贞身上啄去。

 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,我小青箭步上前,欲与素贞合力相抗,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,强力一推,一边暴喝:

  “小青回去救人!走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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