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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“姓白的寻她丈夫,有什么不对?别管人家夫妇的事!”

  那两个混小子,怎敢不听命老人,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。真是,自己都未开窍,懂啥七情六欲?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,心里明白,他一指素贞:

  “这白蛇身怀有孕,是文曲星托世,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,免伤仙骨——且这人间爱欲纷争,不可理喻,不值得各位动气,浪费了时间精神,分不清是非,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?”

  众大汉一听,见他说得是。转念堂堂男子汉,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,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,纷纷告退。水族们也离去。给足面子。

  “仙翁,”素贞忙下跪——这素贞,忠的也跪奸的也跪,真是作孽了,她恳求,“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。”

  “哦,”仙翁道,“我是来劝架的,不是来打架的。有什么纠葛,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。”

 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。

  扰攘了半天,一切也就还原了。这般滑稽的戏,还要不要上?

  不,素贞疼痛难当。

  “小青,我怕我要生了——”

  我大吃一惊,手足无措。眼看罡风已靖,她老人家却要生了。

  “怎办?”

  “等生了再说。”

  “许仙还抢不抢?”

  “抢!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!”

  她泪流满面:“我要我孩子有父亲。”

  啊!枉她千织万纺,如今只余一根断线,惟一的愿望是“孩子有父亲”。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。

  “小青,”她真心地说,“此刻我只有你!”

  她终于觉悟了!

  “姊姊,”我扶持着她,“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——要一个'父亲'来干啥?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,算了,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。忘了他吧。”

  她没有答我。疼了一阵,也许是想了一阵,她低下头来:

  “回西湖去。”

 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。

 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。

  我不管,闹攘了一段日子,终又回到老家来。日暮乡关何处是?烟波江上使人愁。

  御风乘云,仓皇归巢。你看,我们到底得到什么?

  又见那长堤,堤外有山,山下有湖。

  过了这苏堤,经孤山绕道,重上白堤,一湾流水,半架石桥。是呀,我也曾在断梦中,忆起过这断桥。我对杭州的感情,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,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。“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,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。能不忆江南?”

  满载一身伤痕,两袖清风,我俩回到故地,相对凄然苦笑——不要紧不要紧,改过自新,从头做起。谁没有绊过一跤半跤,谁没经历一波三折,有什么大不了?有些人郁郁不得志,空有旷世才华,也寂寂而死;有些人终其一生,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,也寂寂而死;有些人……嘿!我俩才不会死,顽强的生命力,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,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。

  素贞奔波甫定,捧腹喘息。看样子也是时候了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。一边抚慰。忽然,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,吓了我一跳。

  “娘子!”

 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。忘记了腹疼如绞,她支撑起来,循声望去。

  “相公!”

 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,扶着她:“娘子你怎么了?”

  我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一冲上前,把二人隔开。

  “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,你来干什么?”

  “小青,你让我说,是我的不对!”

  “滚!”

  “小青,”素贞拦着,“听他怎么说。”

  “不,你滚不滚?看我不取你狗命——”

  一怒拔剑出鞘,不由分说,横里一刺,被他逃过了,我再奋力劈下,他仆倒在地,不住地移退,双手乱摇,脸青唇白。我不肯罢手——但我没有什么壮举,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。素贞扑过来,横亘在中央,一手挡我利器,一手护住许仙,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。

  “娘子救命!娘子救命!”

 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荏弱斯文,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:

  “娘子,都是那法海,他挟迫我依从,到了金山寺,还把我锁在内堂,择吉剃度,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,只知是你来相救,心中又喜又忧,都是那法海……”

  我骂道:

  “我不恨法海。我只恨你。你不是人!”

  我放不下,又提不上,那剑,真无用:“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?简直冤魂不散。”

  意犹未尽,叹一声:“冤孽!”

  “相公,”素贞见我恨意稍减,便问:“你是怎样来的?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——”

  “啊!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?”我道。这男人信不过,他已名誉扫地。

  “不,请听我说。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,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。那洞壁上有撰刻,写着'白龙洞‘,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,仅容一人侧身而过,不管一切,便逃走了。”

 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,不知在哪一朝,哪一个仙人所成,不知为什么原因,总之,他用了那捷径,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。

 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?难道我不明白吗?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,经不起摇摆,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,又赶来投奔素贞了。

  我看扁了他,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。变了心的女人,最是顽固,根本不肯回头。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,沈腰潘鬓?我也不屑。

  一个男人,好应该像磐石一样,贯彻始终,任凭风风雨雨,不屈不挠,目空一切,傲然挺立——像法海便是了。

  不不不,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?真犯贱!

 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,对许仙喝道:

  “不管你怎样来,如今只要你走。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,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。”

  回头问素贞:“是这样吧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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