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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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渐近西泠印社,夜半无人私语时。 只听: “小佟,你放心,我在存钱。过一阵就可以买缝衣机、电冰箱,要不可先买电风扇。而且下个月我大表哥二表哥来,他们会给我捎来一台录音机,双喇叭的,和刘德华跟黎明的盒带。在香港是最红的了,你一定要听他们的歌。小佟你嫁给我好不好?……” 西湖上的情侣,两个人两辆自行车,并驾齐驱的,选了一处柳阴深深,便在起誓。 “我一生一世,都待你好,请放心。” 良辰美景来何天。 忽地一阵凉风掠过,像一只手在发间轻扫。冷不提防,又下起雨来。 不大,但很密,轻飘而流曳,踏着碎步,款款过来。 “啊——” 小小的惊呼声,不情不愿地受打扰,情侣们还未及把心底的话争先说尽,便又要踩着自行车离去,好觅个清静安全地带。幽幽的路上,也有拌嘴声。女的骂: “叫你不要来啦,洗过澡,在弄口见面不好?又要踩来断桥。待会雨下大了,回去不又是一身湿透?” “你弟弟偷听嘛!”男的委屈。 “明天不要上班,哦?死拉活扯地来了,怪到我弟头上去。” “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?” “谁要讲理?你不是要谈情?谈个屁!” 二人僵持着,男的生气了,不肯上前议和。女的鬈发一抖,自踩车回去。 素贞看不过: “哎,浪费了这么美丽的晚上,快别拌嘴了,快点和好吧!” 我笑: “与你何干呢?” 雨,无缘无故地大起来。 断桥附近的小亭,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。因雨实在太猛了,迷迷蒙蒙,隐隐约约,他只得暂避一阵才上路。 他拎着一把黑伞。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。 ——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。 他是一个美少年。眉目清朗、纯朴、虔诚。穿着一件浅蓝色条子的上衣,捧着一大叠英语会话课本,和好些书刊杂志。为了维护他手中的文化,他才一心一德,静待雨过。 素贞不安定。嘿,一有男人在,她就不安定了! “小青,”她说,“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,如今的女子已不作兴盘髻扎辫子了。老土!” “姊姊,你又干什么来着?” 她赶忙地适应潮流。 一旋身,烫了发,额角起了几个美人钩。改穿一条宽脚牛仔裤。脚上换了丝袜,是那种三个骨肉色尼龙丝袜。高底凉鞋。上衣五彩缤纷,间有荧光色,在腰间以T恤衫下摆结了个蝴蝶结。手指上戴了指环,银的,粗的。耳环也是一般式样。脸上化好妆,涂上口红。虽然是雨天,上衣口袋中也带了个太阳眼镜——并没有把商标贴纸撕下来。 “你看我时髦吗?好看吗?” 还背了个冒充名牌的小皮包。 “姊姊,”我骇然,“你又要——” “小青,生命太长了,无事可做,难道坐以待毙?” “不,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?” “小青,我约他迪斯科跳舞去。你忙你的吧。再见,拜拜!” “你的教训——” 她的心又去了。留也留不住。 这一回,真的,依据她受过的“教训”,她要独来独往,自生自灭。她根本并不热衷招呼我同行,免致分了一杯羹,重蹈覆辙。 遥遥见她过桥往小亭去。 低语,传情,雷殛电闪般的恋爱,她又搭上这个男人。 他把伞撑起,护她上路。一切自伞开始,她不需要任何穿针引线的中间人了——也许她此刻的身份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。张小泉,杭州三百多年来的名牌。它的剪刀镶钢均匀、对口锋利、磨工精细、开合和顺、锁钉牢固、刻花新颖、式样美观、经久耐用——不过,这么优秀的剪刀,剪不断世间孽债情丝。 那男子是谁? 他是谁? 何以她一见到他,心如轱辘千百转? 啊,我明白了—— 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,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! 是他吗?是他吗?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。 横竖素贞看中了,就让她上吧。 我要集中精神,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,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。这已经足够我忙碌了。 我还打算把我的稿子,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《东方日报》去。听说那报纸的读者最多,我希望有最多的人了解我呢。 稿子给登出来了,多好。还可以得到稿费。不要白不要。 我在信末这样写:“编辑先生,稿费请支港币或美元。否则,折成外汇券也罢。我的住址是:中国,浙江、杭州、西湖、断桥底。小青收便可。” 万一收不到稿费也就算了,银子于我而言不是难题。我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,主要并非在稿费,只因为寂寞。 因为寂寞,不免诸多回忆。 ——然而,回忆有什么好处呢?在回忆之际,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。 呀,我的心也去了。 淡烟急雨中,蓝衣少年,撑开一把伞—— 还等什么呢? 我要赶上前。我依旧是素贞的妹妹,同是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。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,着他明日前来取回。解放路、延安路、体育场路、湖滨路、环湖路……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。 我一拧身子,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…… (完) 初版:一九八六年五月 修订版:一九九三年六月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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